无为僧落座,先谢过柳霜绫援手之恩,又问起齐开阳这一趟出山的经过。
卓亦常皱眉,朝柳霜绫张了张嘴,看嘴型正是“要糟”二字。
齐开阳简述着说下去,说到遇见花蜂时他已身死,无为僧问道:“为何?”
齐开阳只好详说了一遍,又说到赶往武州安村,入昏莽山时感应不爽,无为僧又问道:“为何?”
齐开阳一路说,无为僧一路问为何,柳霜绫恍然大悟,终于明白他为何法号无为。
在无为僧一路的问题中,齐开阳原本的简述变成巨细靡遗。
直说了个把时辰才说完,无为僧终于问清,心满意足,起身道:“贫僧还有功课未修完,先行一步。柳檀越若无急事,还请多盘桓几日。”说罢飘然而去,颇有出尘高僧之态。
卓亦常立刻起身,道:“我娘还在等我,二哥,小弟也回去了。”
“去吧去吧,做兄弟有今生没来世,我谢谢你啊。”
“嘿嘿,不谢不谢。”卓亦常跳起身,三步并作两步消失在云雾中。
“你大哥一直这样?”柳霜绫耳边还有为何两字不断缭绕,颇觉晕头转向。
“是啊,从前他法号叫无为,成天什么事情都要问个清楚明白。他师傅都受不了,给他改了个法号叫无为,提醒他少问几个为何。”齐开阳挠挠头,道:“走吧,我们赶紧回去,回得晚了大姐更要发火。”
“你两个兄弟也不错呀,让你大姐先等一等,气说不定就消了些。就算没消,你可以往他们俩身上一推,你大姐总不会怪他们和你聚兄弟之情吧?”
“那是,他们本来就打的这个主意。好兄弟嘛,总得帮着分担一点。”
齐开阳领着柳霜绫踏入云雾里。
云雾只是遮蔽视线的薄薄一层,穿过后眼前现出一座小村。
道路开阔,车马往来运着货物,行人挑着担子。
每个人家都有单独的院落,有些在采桑,有些在酿酒,有些舂米,有些织衣,有些摘果。
每个人都在忙碌,每个人都有手中的活计。
“开阳,回来了?”
齐开阳的出现让村民们都热络地招呼,他们并未停下手中活,只是远远地大声呼喊。
每个人脸上都洋溢安宁的笑容,让柳霜绫想起安村来。
表面上看去,两地唯一的不同,安村都是平民,而这座村落里人人都有修为,无论垂髫幼子还是正值青壮,有些耄耋老者意味深长地看着柳霜绫,目光中闪烁着看透世情的智慧光芒。
“怪不得你对安村这么在意,原来如此。”柳霜绫豁然想通。
“回到家,我才刚刚想明白。”齐开阳道:“安村的疑惑,我也想明白了。”
说话间来到村落中央,一座大院立于其间,道路四通八达,院落也格外地宽敞。
柴门后一条石子路通向六间屋舍,院东一座小亭,亭子里一张木桌。
西边的角落里又摆放着七八块石磨。
一名女子背着身,在灶台旁忙碌着。
气锅蒸的,油锅炸的,水里煮的,柳霜绫初看之下,怕不有七八样菜色。
女子背影苗条,一头水亮的长发直落腰际,荆钗布裙,手脚十分利落。
“大姐!”齐开阳推开柴扉,嗅了嗅空气中的香味,馋得口角流涎。
“回来了?”女子头也不回,滋啦一声将一盘肉倒入油锅中,冷冰冰道:“回来就自己回来,为何还要带个人?”
齐开阳朝柳霜绫咧了咧嘴,做个鬼脸,道:“洛城柳氏,柳仙子,前头她非要跟着我,我打又打不过,跑也跑不赢,没奈何只好让她跟着。后头多亏了她,否则我未必回得来。”
“打不过?跑不赢?”女子朝炉中打了个法诀,火焰升腾而起,她猛火快炒,熟极而流地放入调料,几下就起锅呈盘,转过身斜乜柳霜绫,道:“那你干么不杀了她?”
“也不必吧……”齐开阳尴尬地苦笑了一下,道:“我家大姐,楚明琅。”
“楚姑娘。”柳霜绫欠身一福,见楚明琅的目光甚有敌意,微笑道:“是我看他的功法特异,一时好奇心起,楚姑娘莫要怪罪他。”
“谁要你来心疼他?”楚明琅凶巴巴地一瞪柳霜绫,转向齐开阳柔声道:“自去领一次小罚。”
柳霜绫看这姑娘鹅蛋脸庞,天庭饱满,细柳长眉,一双媚目又圆又大。
生气瞪起时圆睁,柔声说话眯起时细长,竟是摄人心魄的吊梢凤目。
朝柳霜绫一瞪,双目会放电一般让柳霜绫都觉窒息,若是男子被她的电眼一瞪,岂不骨酥筋麻?
那秀挺瑶鼻,圆润鼻翼,丰满的双唇配上吊梢凤目,像个瓷娃娃一样美丽。
比起她的容貌,楚明琅的声音更加动人。
即使凶巴巴,冷冰冰,喉间的音调依然如黄莺出谷,清脆甜美。
这是上天吻过的嗓子,柳霜绫忽然有个冲动,想听一听她的歌声。
“原来成天和这样的美人儿生活在一起,难怪见到我时的目光一点不让人讨厌。”品惯了美味佳肴,再好的酒菜放在眼前,也只会欣赏品味,绝不会狼吞虎咽地失态。
美人也是如此,楚明琅姿色丝毫不逊柳霜绫,齐开阳自不会被美色摄去神魂。
楚明琅动作奇快,一块块食材在她手中切细,变薄,两下又炒好一碟。
柳霜绫看她虽凶巴巴的,却半点不让人讨厌,心想今日前来作客,不好干看着,伸手想去端菜。
“放下!关你什么事了?”楚明琅一掌将她拍开,拿着一碟青蔬砰地摔在桌上,碟中青蔬纹丝不动,喝道:“坐在这里等着!”
齐开阳吐个口型——“听她的”,自去院子的角落。
角落里放着七八块云白色,发着微弱晶光透亮的石磨,柳霜绫一入院子就注意到其间蕴含的灵气稀薄而不外露。
齐开阳两腋各夹着一块磨盘,下颌又夹起一块,吐气开声,双腿颤抖着极艰难站起。
“太古云母?”稀薄的灵力,极沉的重量,柳霜绫双腿也抽了抽。
这种奇石灵力稀薄,不是炼制法宝的好材料,可只是磨盘大小的一块却重达千斤。
齐开阳一下举起三块,尤其下颌夹着的那一块更是艰难无比,牙关爆豆似的咯咯作响。
只是一个起身,少年已满身大汗。
楚明琅回身看了看齐开阳,目露不忍,可又极快地回过头去,手头的动作更加快了些,一道道菜流水价地端上来。
柳霜绫看她右手抄着一把大板刀,刀锋极快地切落,将一块白嫩嫩,水弹弹的豆腐切得如头发丝般粗细,神乎其技,心中暗赞好刀法!
最后这一碗白云豆腐上桌,齐开阳死死咬着牙关重新伏低,将三块石磨稳稳放在地上,旋即脱力地一跤坐倒。
前后三炷香的时分,少年要了命似的大口大口地喘气。
“去洗一下,来吃饭。”楚明琅貌似冷酷无情,也不等齐开阳喘一口气就下令。
齐开阳不敢违抗,咬着牙挣扎起身,踉踉跄跄地向屋后爬去。
不知道触动了什么机关,齐开阳沐浴的地方轰隆一声大响,像九天瀑布直落入地,遥遥听得齐开阳一声痛苦的闷哼。
柳霜绫精通水系功法,听那水流冲击的声响,想必齐开阳苦不堪言。
柳霜绫一惊站起,楚明琅寒声道:“坐下!你要呆在这里,就别管闲事,少说话,最好一个字也不要说,我不想听。”
“原来沐浴也是惩罚?”柳霜绫一瞬了然,难怪齐开阳一提起惩罚就抓头,这才只是一个小罚而已,后面不知道还得吃多少苦头。
“他自作的,不关你事。”楚明琅待她敌意甚深,柳霜绫看出了些什么,微微一笑并不介怀。
待齐开阳沐浴完出来,双腿哆哆嗦嗦。一桌子七个菜,两个汤刚好稍凉了些,正宜食用。齐开阳端过饭碗,抄起筷子就要大口吃进肚子里。
“啪!”楚明琅持筷子在他手上重重敲了一记,打出两条红印,斥道:“出去一月,又野了是不是?”
嘴上一边骂,手上一边打,香喷喷,油灿灿的鸡腿已夹到他的嘴边。楚明琅道:“吃饭就好好吃,把饭吃好,吃香,急什么?”
“是。”齐开阳异常乖巧,正襟危坐咬住鸡腿,大大撕下一片,在嘴里细嚼慢咽。
“吃吧。”楚明琅夹起另一只鸡腿送到柳霜绫碗里,道:“谢谢。”
一桌子菜肴散着奇香,只闻着就知是仙珍玉肴,柳霜绫早被勾起馋虫。她夹起鸡腿道:“多谢楚姑娘款待才是。”
喷香的鸡腿肉质紧实弹牙,经楚明琅巧手烹饪,去其腥,迫其香,入口几乎滑进肚子里。
除了她厨艺超凡之外,也仗着这只【桃都天鸡】原本的鲜美滋味。
柳霜绫从鼻腔里哼出赞声,迫不及待地再吃了一口。
“慢点,别噎着了,喝口汤。”楚明琅又盛了碗白云豆腐汤,看齐开阳乖乖地深尝慢食,这才举起筷子自家慢慢吃了起来。
米是灵气温养的灵米,白云豆腐用的是金龙豆。
取猪首鱼身的𫚋鱼首身分离,猪兽做了个酱爆猪头肉,鱼身清蒸,诸怀牛只取骨髓煎蛋。
最厉害的一道,割夫诸鹿身上肥瘦相间的部分,以梅花,绿榄腌制后蒸熟,咸香得宜,鲜嫩无比。
柳霜绫从未想过有这么多花样,更想不到这些罕见的灾凶异兽在此不过是口中食。
三人细细品尝,将一桌子菜肴吃得干干净净。齐开阳收拾好了碗筷,这一顿不仅滋味鲜美,更大补元气,又见他神采奕奕。
“师傅在等你,先去吧。”楚明琅道:“师傅让她也一起随你上山拜见。”
齐开阳原本心下惴惴,闻言如蒙大赦,忙唤上柳霜绫,道:“那我们先去拜见师傅,回来还有好些话要跟大姐说。”
“快去吧,莫让师傅久等。”楚明琅一眼看透他的心思,凶巴巴地白了他一眼。
两人离开院落,向西面的山脚行去。
“楚姑娘也不算多凶呀?也没骂你两句,你们三兄弟怎地都这般怕她生气?”
“不知道啊,今天日头打西边出来了,往常不这样。要是谁犯错惹急了她,可不是这样轻描淡写。难道这几日她生气不是我的缘故?”齐开阳正百思不得其解,想到好像逃过了一劫,如释重负。
“她疼你得很。”柳霜绫几已猜到缘由,有片私心不肯明说。但若要她说背后楚明琅的坏话,却也不愿。
“我知道。”齐开阳笑道:“我们这儿都这样,好归好,骂归骂,罚归罚,凡事讲个道理,又从来不混为一谈。”
“你就是这样被教导出来的好弟子。但愿天可怜见,八九玄功也困不住你。”柳霜绫心中暗忖,除了难以理解为什么要传【八九玄功】给齐开阳之外,更觉执掌这方天地的前辈高人可亲可敬。
她捋了捋长发,整了整衣衫,道:“凡事分清了,不溺爱,也不被情绪牵连,我觉得挺好。嗳,我这样,清不清楚?好不好看?”
“你?你好不好看自己不知道啊?还要人来说?”齐开阳奇怪地看她一眼,觉得这话问得没头没脑,打量了一番道:“这世上美貌能如我师傅,大姐的女子屈指可数,你真算得上一个。”
“哎呀,谁问你这个!”柳霜绫嗔怒顿足,酥颤颤的胸脯一抖,娇媚不可方物,让齐开阳看得呆了。
女郎被他眼神看得发慌,知道方才之状不妥,又得他衷心称赞,颇为受用,忙道:“去拜见前辈,要你看看我这样会不会失礼,要不,我再上个妆,更显庄重。啊……前辈原来也是女子。”
“那你说清楚啊……”齐开阳脸上发红,心口砰砰大跳,忙转过目光,道:“不用,师傅不看这些,她常说一个人干净整洁就好。”
山脚下立着半块石碑,年代久远,碑面满是斑驳,碑上的字迹更不可辩别,青石山路就从石碑旁隐入山林。
踏上第一块青石板,便觉眼前稍暗。
茂密静谧的山林似遮蔽了阳光,屏去了世外喧嚣,幽幽静静。
徐徐的山风穿林过叶,若悦耳的轻柔歌声缓奏。
柳霜绫深吸了口气,山中灵气之浓郁,几乎凝若实质,就是洛城柳氏掌控的灵玉矿井里,也远远不如。
青石山路旁各色奇花异草,林中寿羊灵狐穿行,转了几圈,梧桐枝头上还停着一双彩凤。
目光流连间,前方的万仞山崖旁,一只玉麒麟独卧正酣。
山崖流云处,两只玄鹤展翅翱翔,一群灵猿正顺着藤蔓攀援而上。
那伙灵猿生着两只白耳,伏行人走,柳霜绫认出是异兽狌狌。
柳霜绫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灵禽异兽齐聚一山,看得咋舌不已,更不知齐开阳的师傅来头有多大,才能占据这方仙山。
“这等身家,比起四天池也不遑多让,这位前辈究竟是谁?这里又是哪处圣地?”柳霜绫绞尽脑汁,全无印象,好像世上忽然多了这么一处仙山,超然脱俗。
山行有尽头,云海中现出一座道观,高踞于险峻突起的孤峰之上,如坐仙境。
走到近前,其形看上去像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,齐开阳推开唯一的一扇小门入内,示意柳霜绫稍候。
柳霜绫毫不介意等候,她心中正雷鸣电闪,震撼莫名。
这扇小门并无出奇之处,就连门口的一副楹联也只是寻常红纸黑墨书写,只是联上的大字让她触目惊心。
上联“大梦乾坤曲寒山”,下联“白云深处排仙班”,横批“天父地母”。
平实的两句,何等气魄,何等不可一世,何等俾睨天下,这个排字更让人不敢细想。
书写这幅楹联的主人,是说自己位排仙班?
还是说自己高坐九天之上,给诸位仙家排位?
再看横批的口气之大,上联中的乾坤二字,若仅位列仙班者哪个敢用此歧义狂言?
柳霜绫娇躯发冷,暗道:“这是哪位高人?这里叫做曲寒山?世间哪有什么曲寒山?”原本背在细腰上的双手不知不觉地垂落在小腹前交叉,恭敬等候。
目光在这黑墨写就的字迹上陷了进去,恍惚中只觉一横一竖如刀兵开阖,一撇一捺如真元纵横……只看这一幅字,竟若有所悟。
正沉浸其中,小门吱呀一声打开,齐开阳招了招手,低声道:“师尊赞了你好几声,你别怕,她一直随和得很。”
“嗯。”柳霜绫战战兢兢,岂是齐开阳一语可以安抚?
她心中狐疑,不算太凶的楚明琅你怕成那个样子,说她凶起来吓人。
那你说随和的师傅到底能有多随和?
进了小门就是一道在天井映照下长长的石阶,天光云影投射下来,道观里景致清幽,但看不见一人。
柳霜绫跟在齐开阳身后,垂首踮着足尖轻声行走。
“哟,这位就是柳姑娘呀?长得这般水灵,叫人好生羡慕。”离石阶尽头还有几步,一个声音清甜而爽朗,随性中的笑意更是直将人都融化了去。
柳霜绫不敢抬头,在石阶上盈盈下拜,道:“晚辈柳霜绫,拜见……前辈。”
“起来起来,你我非亲非故,拜我做什么?”
膝下传来股柔和的力道,柳霜绫跪不下去,不由自主地起身,仍垂着头道:“得谒前辈仙颜,霜绫三生有幸,诚心跪拜。”
“你知我是谁么?还没看我一眼呢,嘻嘻,这就三生有幸。开阳,请柳姑娘坐吧,拘礼我不喜欢。”
两声柳姑娘,叫得柳霜绫心花怒放。她最厌喊她冯夫人,这声姑娘更叫破她处子之身,又觉脸上发烧。
“是。柳仙子快坐吧,不必那么多礼。”齐开阳挤眉弄眼,一副你看看,我说了师傅很随和,你还不信的样子。
柳霜绫抬起头来,面前的美妇人中等身量,白衣内着,外罩一层湖绿色的披肩让她看上去灵动飘逸。
看她相貌,梳着双丸髻,一头秀发似寒鸦之羽,水滑发亮。
眉似远山,目含春波,红润润的香唇闭若鲜花,张若流云。
整张脸蛋温婉典雅,正向着柳霜绫微笑,笑起时直若楚明琅少女那样的娇俏可人。
“前辈才是天人之姿……”柳霜绫看得一愣,又垂下头去低声道。
“嘻嘻,都好都好。”上了石阶就是道观的厅堂,仙子在中央主位坐了,问道:“你家老祖宗近来如何?”
“前辈认得我家老祖?”
“认得呀,我认得他,他名头那么大,当然认得。我么,他就未必认得我。”
“啊?回禀前辈,老祖近五十年来始终闭关修行不出,晚辈只在十岁那一年得他特地出关见了一面,受了些指点,此后未曾见过。”柳霜绫回话间,见仙子单手支颌凝神倾听,目光闪烁。
腰肢微斜,玉体弯折,略能看出些许玲珑曲线的姿态,撩人得又像自己这样的妩媚动人。
“五十年,那不算长。哎呀,别前辈前辈的叫,你就叫我……嗯……叫我沐梦真人好了。”沐梦真人道:“开阳,花蜂的事情哪里没做好你自己去想,为师问你,心中之惑想清楚了没有?”
齐开阳道:“想清了。”
“说来听听看。”沐梦真人双眉一挑,郑重坐直,准备考问徒儿。
柳霜绫看她双臂架着八仙椅扶手两侧,如神君临凡,气象庄严。
此刻的沐梦真人眉眼间妩媚与娇俏尽去,威严取而代之,不可逼视。
柳霜绫不敢再看她春波流动的眼眸,这才注意到她的鼻梁又挺又直,鼻翼端庄,这一瞬的气质又似素素那样大气雍容。
“邪魔看似给安村暂时带去了富足,安村贪图享乐惯了,这样下去数十年后,整个族群就将不复存在。”
“就这么些呀?”
“徒儿还在想,若昏莽山里是一个又一个的村落相连。邪魔用这种下作的手段蒙骗安村村民,让安村先富裕起来。隔壁村的村民见了,大体要嫌弃自家村子贫困。那些见利忘义的小人还要闹腾,蛊惑无知的村民,向邪魔跪拜,甚至还要裹挟民意,让那些心怀正直,目光长远的人被排挤。从此是非颠倒,黑白不分。”
“咦,能想到这里就很不错。还有么?”
“安村眼下一定很艰难,若能及时醒悟,总好过被从世间抹去。”齐开阳越说越是不忿,也越加坚定自己的信念,抬头道:“徒儿在想,邪魔施以小恩小惠,背后却打着卑劣的主意。安村若还念着那点银两而低头,就如人的脊梁被打断,这才是灭顶之灾,从此再也抬不起头来,只会不断衰退,直至消失。一个小村落如此,一个族群,一个国家,一个民族更是如此。只有挺直了脊梁才能延续,只要还能延续,再苦再难都会有转机,一切永远都有希望。”
“很好!很好!”沐梦真人双掌一拍,对齐开阳的答案很是满意,道:“这一趟没有白走。这世间不分正邪,但分对错!所谓邪人用正法,正法亦邪,正人用邪法,邪法亦正!手段不拘,所求的结果却万万错不得。”
“徒儿都想明白了,多谢师傅指点。”
“大的今后你遇事再慢慢想,我不与你多说。为师现在只关心你一人,你说村落,族群,国家,民族,胸怀长远是好事。但为师要提醒你,对一个人,对你自己而言,更是如此!无论何时,都挺直你的脊梁,莫要低头。”
“徒儿谨遵师傅教诲!”
“合抱之木,生于毫末;九层之台,起于累土;千里之行,始于足下。”沐梦真人抑扬顿挫地悠声长吟,道:“我们道家先圣,字字珠玑,你要时时吟诵,莫要忘了。”
“是。”
“好啦,想明白了这事就过了,你什么时候来领罚?”
“啊?”齐开阳抬头,还是愁眉苦脸,试探着道:“师傅,能……明日么?”
“不能!”沐梦真人脸色一板,又露出笑容道:“不过柳姑娘来做客,这些日子你陪陪她理所应当。可分几次受罚……就三次吧。”
“是。”终究躲不过去,齐开阳苦着脸道:“我送柳仙子下山,就来领罚。”
“不用,你自去入梦,柳姑娘在这里陪我说说话。”沐梦真人手一招,柳霜绫身上的簪花百褶裙自落,飞扬着飘在她手中,道:“柳姑娘,这是雷镂衣吧?炼制得不错。嗯?你还在这干什么?”
“是。”齐开阳起身朝柳霜绫摊了摊手,抹了把额角汗珠,向右顺着回廊而去。
柳霜绫的簪花百褶裙被剥下,露出一袭轻薄得几乎透明的纱衫。
惊鸿一瞥之间,紫色的胸兜怒耸,杀人刀般的腰肢若隐若现。
齐开阳看得寒毛卓竖,落荒而逃。
“真人……”柳霜绫娇躯隐现,猝不及防,齐开阳虽及时移开目光,难以掩饰的慌乱之色显然已看得真切,让女郎面色绯红地低头。
“对不住,嘻嘻,一下子没留意。”
沐梦真人吐气如兰,簪花百褶裙在空中无风自展。她伸开三根右手葱指打了几个法诀,素蓝的裙身上亮起蓝白相间的玄妙符文。
“冰蚕丝,雷击缕,料子用得考究,编织稍有些欠缺了,是修为不太够吧?符箓构想得很不错,绘制就马马虎虎,也是修为不够吧?”沐梦真人葱指顺着符文虚空绘过,又在原本未有符文线条之处比拟着画了几下,沉吟一番,道:“我再想想。你的冰魂雪魄剑呢?能否借我一观?”
柳霜绫打了个激灵,自家传承的法宝,欠缺之处心里再清楚不过。
沐梦真人一言点破,还有要为自己的法宝拾遗补缺之意,她当即跪地叩首,又被沐梦止住。
接过冰魂雪魄剑,沐梦真人打入法诀后道:“适合你的修为,暂时不动。”见柳霜绫一直欲言又止,道:“你心里有什么话?直说无妨。”
“晚辈想问,为何让齐开阳修习【八九玄功】……”柳霜绫期期艾艾,还是说出心中所惑。
“因为这门功法最适合他。”沐梦真人眼波流转,展颜一笑,道:“你怕他练不成啊?”
“是。”
“他这一生如履薄冰,将来每一步都困难重重,若练不成一样死路一条。早死晚死,又有什么区别?”
柳霜绫乍听此言,惊得呆住了。酸楚,疑惑,担忧一起涌上心头,五味杂陈,难以言说。
“话说到这里,柳姑娘,你要跟开阳做朋友可得想清楚了,现在反悔还来得及。不过萍水相逢嘛,开阳欠你的人情,我替他还了从此两不相欠,不必为难自己。”
“我们能做朋友么?”柳霜绫扪心自问,自己的身份与未来早就注定,这一路行来情愫说不清,道不明,迟早要分离。
到时天各一方,各走各的路,各过各的日子,这段旅程就将成为逐渐淡忘的回忆。
沐梦真人饶有兴致地看着柳霜绫陷入迷茫间面色阴晴不定,又道:“怎么?害怕了?有些犹豫?”
“与害怕无关。”柳霜绫目光黯然,叹息一声道:“真人既知柳氏,当知洛城之事。”
“我?我不清楚呀,嘻嘻。”沐梦真人目光朝空中一挑,道:“好啦,你要一时想不清也无妨,开阳在那里,你右转两个弯,第三间屋子便是,你要去看看他也成。”
“不会打扰他么?”
“不会,放心去。”
“那晚辈去瞧瞧。”
柳霜绫礼后离去,沐梦真人似自言自语道:“开阳这孩子别的不说,有一点最好,打小就硬气,脊梁挺得很,不可让步的地方绝不会让。你看他碰见难事经常愁眉苦脸的,该前进时脚底下可从来不停。人的命运,外力强大或无从抵抗,可终究要先从自己手里开始!”
“晚辈受教。”
柳霜绫离去后不久,曲寒山上飘飘落下两个人影。
一人身材清瘦,三绺长须,儒生打扮,手里摇着一把折扇,扇面上一副水墨江山万里图气势磅礴。
另一人却是个胖大和尚,挂着串碧绿佛珠,斜披着件僧袍,袒露出半个肩头,面相却显得愁苦。
“你们怎么有闲心过来?”沐梦真人斟了壶茶,手指一弹将茶杯置于二人面前。
“听说开阳带了柳家的小姑娘回来,怎么?是你的意思?柳家的事情你要插手?”儒生摇着折扇,施施然问道。
“柳小怪三十年前渡天劫不成,没多少日子好活了,开阳既然遇上,让他去历练历练也无不可。”沐梦真人在主位坐下,佛道儒三人聚于一堂,她身为女子,气势隐隐然还压过二人一头。
“哎,贫僧劝你一句,开阳年岁尚幼,出山太早不是好事。”胖和尚一坐下就从怀里掏出一把炒豆子,吃几颗,就一口茶,道:“他出山不要紧,你还能坐在这里闲云野鹤地逍遥?”
“早不早靠他自己,让人杀了,就怪自己学艺不精,技不如人,还有什么说头?”
“你少说两句痛快话,就你?你能袖手旁观?”儒生啧啧摇头,对此言不屑一顾。
“等他被人杀了,我是他师傅,自要帮他报仇,仇人打不过我让我杀了,也是学艺不精,技不如人,同样没什么说头。”
“你看看,我就说你护短。”儒生点着沐梦真人道:“你可真想清楚咯。在这里不惹红尘事过点太平日子。若是出了头,一切再也不同。”
“还能躲多久?你能?”沐梦真人目视儒生,又看向胖和尚问道:“还是你能?你们现下怎么想我不管,开阳不能再呆在这里。”
“你已准备好去面对他们了?”胖和尚嘎嘣嘎嘣吃个不停,转瞬间一把炒豆子吃完,又掏出把花生啵啵啵地去了壳往嘴里塞,道:“你一轻举妄动,他们不会放过你。”
“焚血老怪重又现世,域外天魔侵犯边疆,他们坐视不理。”沐梦真人冷笑一声,道:“好日子过久了,他们太舒服,太容易了些,不给他们找些事情做,岂不是无聊得很。”
柳霜绫转过两个拐角,进入第三间屋子。这间屋子空空荡荡,连窗都没有,只有一张石床摆在正中。齐开阳和衣而卧,侧身躺在石床上已睡着。
柳霜绫走到身侧,见齐开阳剑眉深锁,双臂抱怀,腿也蜷了起来,浑身不停地颤抖,咬紧的牙关连嘴唇都已发白,似在忍耐极端的痛苦。
他的身体塌陷,曲抱的手臂,胯部都已变形,虚空之中似有一座看不见的大山正压在他身上。
周身的玄功金光时隐时现,睡梦之中也在运功抵御。
“原来这就是入梦……不知道他梦中遇见了什么。”柳霜绫端详石床,四壁都雕着玄奥的符文,间以盘龙环绕,石材见所未见,不知道是什么天材地宝。
女郎沉吟道:“都是仙家妙物,沐梦前辈必然修至洞察天机之境,超凡入圣,老祖都远远不如。为何从来没有听过她的名号?”
她又起身打量四面墙壁,这里灵气涌动,柳霜绫睁开法眼,除了安门的那一面,其余三面墙上现出字迹来。
当中的一面写着灵启,道生,清心,凝丹,天机十个大字,正是修行人的五种境界。
柳霜绫自己就在道生境上,修至这一境界便可凝结法相,清心之路对她也已不远。
柳霜绫再看左右两面,这两面石壁上刻着:一九寒暑不侵,二九九牛二虎,三九破邪奇光,四九冯虚御风,五九铜头铁臂,六九先天真阳,七九元神出窍,八九法天象地,九九。
她心中大震,这篇字迹虽无标题,一看便知正是齐开阳修习的【八九玄功】。
齐开阳先前展露的功法来看,已修至三九之境。
这套奇功,光从字面都能感受到绝大的威力。
最让她不可思议,也无法理解的是,在八九之后还有九九二字,九九之后却是一片空白。
八九玄功,何来九九?
九九又是修成什么?
为何不写?
柳霜绫惊骇莫名,又生起一线希望,或许以沐梦真人的见识修为,世人所知的【八九玄功】之后,真有未知的九九存在。
她惊喜交加间,齐开阳忽然一声痛苦的呻吟,在石床上浑身剧颤,汗出如浆。
柳霜绫凑近了弯腰想看个究竟,顺手一撑石床,刚想轻声呼唤少年,就觉天旋地转,魂飞魄散一般失了神智,一头栽倒在石床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