傍晚的夕阳染红了天际。
云霞照晚,大地铺上一层黯淡的金光。远处郁郁葱葱的群山散去了晨间的生机勃勃,即将进入孤寂的黑夜。
从城邦里延伸而出的官道石子路像条长蛇蜿蜒地连向山脚,白日的行人往来不断至此刻已显寂寥,只偶尔才能看见三五个结伴而行的人影,或是焦急赶路的车行。
在神州大地上,这座名为丰邑的城池不算大。
但就像它的名字一样,虽只是个小邑,作为南来北往的交通要道,城邦里的人们丰宁而富足。
过往的行商们大都选择在这里落脚,去一去满身的泥污汗渍,酒足饭饱后,还能在城里的酒肆勾栏里寻一夕之欢,以犒劳奔波的辛苦。
山脚下蹄声清扬,一尾毛驴转过山间小道,踏上通往丰邑的石子路。
毛驴不小也不老,正值年轻力壮,幸运的是,它并不需要劳苦地驮着大批大批的货物以换得一顿青草豆料。
它的背脊上斜坐着一名女子,女子头戴纱笠,垂下的紫纱遮去了容颜。
她一袭素蓝的簪花百褶裙,裙摆飘飘若流云泄地,直遮到足踝。
持鞭的素手处,袖口绣了三只纷飞的彩燕。
这样的装扮看不出大富大贵,唯能见她懒洋洋骑乘在驴背上的身段窈窕玲珑,每一条浮云般的曲线都像大画师用手中的画笔巧夺天工,勾勒而成。
毛驴下了山路,长长的脖子一起一伏,忽然一偏。
主人拽了拽缰绳,这只驴子没有半点犟脾气,顺从地踏入官道左侧的草地三余丈,女子从它背上跳了下来。
道路两旁青草丰茂,毛驴似被清香之气吸引,低头咬了把丰美的水草,大快朵颐。
青草地里长了大片的金鸡菊,澄黄的色泽在晚霞映照之下更显金灿灿的。
女子站进花丛里,蹲下身分拂金花,从大丛的金鸡菊中找出一枝紫花来。
紫花孤零零的,在一片金黄中被掩去了紫色的魅力,可一旦看见了它,又显格外别致。
“可怜的,你怎独自长在这里?”女子想将旁边的金鸡菊除去,刚把手从衣袖中伸出,转念一想又缩了回去。
这是一双细美柔嫩的手,不像寻常女子那样小巧无力,它掌面圆润,几乎看不见血色的白嫩耀目生辉。
指节即使将指甲修得干干净净,依然指端尖尖,让原本就修直的五指更加纤长。
女子打消了念头,在青草上席地而坐,隐在面纱之后的双目露出温柔之意。
草长莺飞,日升月起,长夜渐落,本就是世之常情。
世间的许多事情往往如此,生而有之难逃的宿命,譬如眼前的花草。
金鸡菊虽艳,终有一株不起眼的二月蓝生长其中。
但是草木虽能生长,难明世间人情,不知对于这些生灵是遗憾还是一种幸运。
就和这些草木只知汲取阳光雨露,却不知为何而生长,不知明日会如何一样,女子这一趟出门漫无目的。
她一路走走停停,有时会在光秃秃的山峦上一停数月,有时路过风景秀丽的名川大泽时却只瞄上一眼。
就连这只毛驴也是山间巧遇,一时兴起充做脚力。
恍然回首,已近二年。
在草地上流连了片刻,对那朵孤零零的二月蓝生起些顾影自怜之心。不多时,女子兴尽不再纠结这些,轻轻跃上驴背。
黑暗即将吞没最后的天光,城门口的兵丁大声吆喝着催促尚未穿过城门的行人赶紧入城。
石子路上登时慌乱起来,赶车的,行路的,争先恐后。
骑着毛驴的女子依然不紧不慢,毛驴依然自顾自地吃草。
女子也不催促,更不挥鞭,微仰着头看着天边变得血红的云霞。
直待毛驴吃个心满意足,自行又嘚嘚哒哒地驮着主人行走,女子信蹄由缰,缓缓向城门行去。
闲情逸致,或是百无聊赖,又似漫无目的,以至于背后风起,也没有回头看上一眼。
那团风声劲急,通体黄色的骏马四足踏着风云,足不沾地地奔向城门。
马上的骑士路过女子时偏头一看,目光登时如被磁石吸住,只顾着回头不停地贪看,直到飞马奔至城门,一名官差见来了修者赶忙上前大喊道:“仙长且慢!”
“你有什么事!”骑士恋恋不舍地回头,似乎被官差打扰了兴致极为不满,一拽马缰。
那马儿原本奔行如飞,此时骤然顿步,足下风云消散,昂身玉立。
那官差也得异人传授,见健马神骏,头骨凸起一块,似长出独角一般,先吓了一跳,就知来人不凡。
尤其那马儿放蹄飞奔,说停就停,不是凡品,知道骑士修为深湛,不敢造次,恭恭敬敬躬身道:“仙长,小城的规矩,敢问仙长何处仙籍?入城何事?”
“借宿一宿,明晨就走。”骑士冷冷打量,道:“至于本尊从何而来,你还不配知道。”
“这……”官差十分为难,拱手道:“县令有令,往来路过的仙长皆需留下仙籍,否则,否则,暂不允入城。小可实在不敢违令,还请仙长行个方便。”
那骑士目中寒光一扫,调转马头。
忽然回手挥出一片黄光,那官差大吃一惊,见黄光迷迷蒙蒙,来者不善,不敢有丝毫大意,从怀中取出一面令牌连连挥舞。
黄光一瞬间将官差笼罩,那官差怒喝连连,手中令牌也舞出一片金影,却始终给黄光包裹挣脱不出。
守门的兵丁大骇,有人飞也似地跑去求援。
那骑士放声大笑,胯下骏马又踏起风云转向绕城的官道而去:“狗一样的东西,也敢来问本尊姓名,且叫你吃个教训,管好你的嘴!”
待骑士去得远了,官差才堪堪击散黄光脱困,一身大汗淋漓,喘息不定,仿佛死里逃生后犹有余悸,面色惨白。
女子此时才刚到城门前,见原本欲入城的行人商队都被阻住,城门口乱作一团。
女子眉头微蹙,不愿沾惹麻烦,遂驭使毛驴转了个弯,也向绕城的官道行去。
黑暗吞没了最后一线天光,明月的升起又像将浓浓的天幕撕开一个洞。
夜色的森林里回荡着毛驴清脆而不紧不慢的啼声,山路崎岖,女子下了毛驴在蜿蜒的山道上踱步,那毛驴就乖乖顺顺地跟在她身后,翻山越岭而行。
出了丰邑城向东十里也是座小山,比城南群山的壮丽,这里平日人烟稀少,只在山脚零零星星有几座贫苦人家的茅屋。
女子带着毛驴行至山巅,见一处宽广的平台,林木稀疏,倒有一眼丈许见方的清池,五朵孤莲伴月而眠。
“这里也不错……”女子自言自语,似觉景致清净无人打扰。
她拍了拍毛驴屁股,那毛驴顺着山道嘚嘚哒哒自行去了。
女子也不嫌山顶风声呼呼,随意寻了处青草厚实的平整地面,摘下纱笠盖在脸上,侧身和衣而卧。
行路一日,女子很快进入梦乡,不一时传来微微的鼻息之声。
夜愈静谧,小山顶上女子的素蓝簪花百褶裙融入夜色里。
可黑暗中却有一双眼睛,在夜晚的薄雾里直勾勾地盯着女子。
眼睛带着贪婪的欲火,在女子的身形上来回逡巡,几度忍耐,又几度射出骇人的恶狠狠光芒。
直到夜近半,那双眼睛才像混入了夜色,终于消失不见。
山中夜间潮寒,寅中时分更觉寒意阵阵,稀迷的薄雾也越加浓了起来。
女子梦中恍若不觉,只酣睡不已。
雾气一点一点地加深,越发浓郁,直笼罩了整个山顶,雾气原本清雅无味,此刻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之气。
女子在甜香中睡得越发深沉,原本随着呼吸起伏的身姿,此刻已几无动静,显是睡得已遁入深梦。
浓雾中在山风中久久不散,雾气似轻云般时卷时舒,草摆而不见,叶落而不知,凄迷如梦似幻,又如鬼影重重,叫人心悸不已。
又过了半个时辰,雾中忽然一道清光一闪而没,再闪再没,第三闪时一声惊叫响起,一名男子大呼道:“饶命!”听着正是在丰邑城门口骑着黄色健马的修士之声。
“我并没有惹你,你为何要与我为难?”女子依然侧卧于草地,她衣袖一挥,浓雾顷刻间散去大半,只见她身上两丈处悬着一只黑漆漆的大钟,大钟却似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锁住,正不停地震颤发出嗡嗡的哀鸣声。
而她身后三丈处,那名修士跪在地上一动不敢动,只因一柄直可与天上明月争辉的宝剑正指着他的咽喉,相距不过一指。
“仙子饶命,是小人迷了心,求仙子饶命。”修士瑟瑟发抖,剑尖的寒意从咽喉直透神魂。
他方才在浓雾中已连闪了三次,剑尖始终没有离开他的咽喉三寸,若求饶再晚片刻已然性命不保。
女子侧身坐起,依然背对着他。
两只玉白的纤手再度从衣袖中露出,拢了拢睡乱了的长发,这才站起回身。
蹲立而起时,蓬松的百褶裙再也不能遮掩她丰隆的圆臀,露出个绝妙的弧线,直像波涛之汹涌,又带着涟漪般的柔和。
女子顺手一挥,那口黑钟哑声嗡鸣,被击得像个破罐子砸在地面。
即使法宝被破,宝剑临身,那修士也不由升起绮念,感慨可惜不能看见她的腰身,以比对那只丰隆的圆臀……
“你放出这迷雾,意欲何为?”女子并不在意他的目光,好像和此前一样对提不起兴趣的事都不在意。
至于这名修士在丰邑城门露了一手强大的修为,她也全然不放在心上。
“没……没有……”修士见她身上并无杀气,缓缓退了一小步,那宝剑立刻如影随形,又停在他喉间一指之处,吓得他立刻停步,哀声求饶道:“小人纯是一时糊涂冒犯仙子,请仙子高抬贵手饶过小人这一回。”
直至此刻,修士才看见女子身上的簪花百褶裙晕着一层淡淡的白光,将雾气全数隔绝在外。
“可是这雾看着不是什么好东西。”女子素手伸出白光,抓了一缕雾尾在鼻尖一嗅,登时皱了皱眉头,俏脸两颊泛起一丝红晕,嗔道:“你是谁,给我从实招来。”
“小人……”女子原本容颜如画,有些苍白的俏脸上泛起红晕,更加明艳不可方物,修士看得一呆,自惭形秽地低头道:“仙子国色天香,小人起了歹念……”
言语含含糊糊,悔意无限,可女子站立的地面忽然裂开,遮蔽山巅的迷雾猛然收缩成一团,浓墨一般将女子全身包裹。
修士桀桀大笑,女子的防身宝衣虽奇,也不会防住地面,何况他提前已布下重重杀机,裂开的地面烧出一团黑火!
修士得意地厉声大叫:“叫你知道本尊手段!”
黑火曾无往而不利,至于那迷雾,只消从黑火烧出的破绽里透入,任你修为再高,吸得多了也必然无法自持!
修士见胜券在握,不由抹了把冷汗,双目贪婪地看着浓雾,脑中已在幻想女子吸入雾气之后,在自己脚下摇尾求欢的模样。
可一声清乐声起,黑雾爆散,被山巅的大风一吹,刮得无影无形。
女子在浓雾中现出身形,只见她足踏一瓣莲花,地面的黑火涌烧如泉,只被莲瓣隔绝。
更让修士绝望的是,女子身后现出一道虚影。
虚影正如女子一般容貌,可是足有她本身的两人高,虚影身着仙衣,飞扬的秀发后仙带飘飘,修士一时也来不及看清,骇得魂飞魄散,惨呼一声:“法相?仙子饶命……”
“世间不易,为何就偏要咄咄逼人……”女子梦呓般顾影自怜地叹息,不知在叹息这个不知死活的修士,还是在叹息她自己。
那修士话音刚落,悬在喉间的宝剑一划!
“剑下留人!别杀他,别……哎?”
剑尖划过,修士喉间鲜血激射着喷溅而出!女子微微皱了皱眉,回身向声音传出的地方看去。
山路上一个瘦高的人影向着山顶狂奔,须臾之间奔到近前。
女子看他面貌不过十五六岁,剑眉星目,长身玉立,又是一脸惶急,不由双目一眯,宝剑横过,遥指少年。
那少年看着焦急万分,径直奔向那修士身旁。
女子不明来人是谁,目光一转,宝剑咻地一声临空斩出道剑光,欲暂阻少年来势。
这道剑光不快,也不强,女子并无不由分说就伤人之意。
那少年不看她一眼,也不理睬剑光,身形晃了晃,剑光就此落了空!
少年奔至修士身边,焦急地探了探鼻息,又伸指在修士身上连点了几点,手法奇妙,修士喷溅的鲜血立时缓了下来,让女子不由双眉一挑。
可就算如此,修士仍在肉眼可见地失去生命。
少年一呆,伸掌按在修士天灵,面色发苦。
那修士冒犯女子,被剑光划开咽喉,可怖的剑气更是重创他的神魂,却一时不得死。
看他喉间血液几乎喷尽,口中还在大口大口地溢出鲜血。
少年手忙脚乱,抓狂似地抱头扯着自家头发,又取出几枚丹药想喂给修士,口中喃喃念道:“老兄,你可千万别死啊……再撑一会儿……”可看他喉间伤口正在不住地裂开,剑气环绕,眼见活不成了,那几枚丹药似对少年是珍贵之物,几番思量都舍不得喂下去。
就那么迟疑了片刻,修士身子一震一抖,就此咽气。
少年扑腾一声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,忽然心头火起,坐着狠狠一脚,将修士的尸身踢得飞起空中,破布袋子一样吧嗒掉下。
少年双手撑在身后,半仰着上身咒骂道:“老兄啊,你就不能晚死一会儿吗?完了,完了,完了,这下全完了……”
荒山深夜,奇怪的少年,女子早已收回法相与法宝,只留着宝剑悬在身侧,偏探着头才看见少年咒骂了一阵后,正一脸生无可恋之色呆呆出神。
少年的修为看不出有多深,但刚才的一记闪身,还有点穴手法都颇为奇妙,女子暗想这少年来得奇特,还是问清楚为好,道:“他是你什么人?你要救他?”
“什么人也不是,这等货色谁要救。”少年木然回身看了女子一眼,摇了摇头。
在女子看来,这摇头倒是少年自己的无奈之意居多,否认她话中之意稀少。
少年呼了口长气,重新振作盘膝坐好,忽然足尖点地向前一窜,向一道疾奔的电光飞身而去。
女子早已看清,那电光正是修士先前所乘的黄色健马。
修士身死,健马暴躁非常,见少年飞来,一张嘴竟露出一排锐如尖刀的牙齿向少年咬去。
少年不闪不避,挥拳一击,正中健马下颌,将一个庞大的身躯击落在地,竟在坚硬的山石上打出一个深坑。
女子心中一跳,见少年的拳头化作淡淡的金色,想起先前他飞身奔行的步法,躲避剑光的闪身,暗道:“修的是武技?”
那健马惨嘶一声,从石坑里挣扎站起,一身皮肉蜕皮般褪去,露出个白森森的骨架,旋即又被一袭黑黄交间的邪雾包裹,低头嘶鸣,马蹄不安地点地,邪雾升腾而起,依稀还是匹健马的模样。
“魇兽?难怪了……”魇兽为邪法饲养,以阴火化去原本的血肉,邪法不同,功用不同,但都极为阴邪。
这些魇兽生前饱受苦楚,死后真灵不灭,只是对主人无法反抗而已。
此时修士身死,魇兽一腔怨毒,当即就要吞噬旧主尸身。
女子见少年拦在魇兽身前,不明何意,但看少年拳中金光正而不邪,行事虽怪模怪样,倒是不明所以居多,不是倒行逆施,心中不忍,出声提醒道:“魇兽不易对付,你小心些。”
“多谢仙子。”少年也不回身,只向那魇兽道:“尸首我要拿回去交差,你不能吃他。而且……”
那魇兽怨毒极深,只听了一句,邪雾生成的大嘴就嘶吼一声,四蹄纷飞,又朝少年扑来。
少年侧身让过,伸手揪住马尾,大喝一声,竟将健马牢牢钉在原地。
女子双眉一蹙,魇兽的黄雾原本邪异无比,又多伴剧毒,她也不敢轻易碰触。
看这模样,先前袭击她的浓雾正是这只魇兽所为。
又见少年双拳皆有金光护体,正与魇兽交战不落下风,便只动了动唇瓣,不再出言。
魇兽甚是凶悍,身体虚无,一身横骨却是坚逾法宝。
少年修为不见得多高,功法却十分奇特。
魇兽一身邪雾原本厉害无比,但对少年毫无影响,异常迅捷的扑咬也被少年神妙的身法频频闪过。
而少年的拳风虎虎,拳拳到肉,几个回合就能结结实实地打中魇兽。
数拳下来,魇兽喘气如牛,一身横骨也是龟裂般伤痕累累。
“若是我,只消护住身体,再祭飞剑,片刻就能杀了这只魇兽。但若叫我与这天生异种比力气必败无疑,那邪雾我也是万万不敢以肉身与功法硬扛的。这是哪位高人的弟子?”女子终于动容,都是修行中人,见了奇妙的功法难掩好奇心,不由盼望着再看一刻。
此时魇兽接近力竭,忽然一声嘶吼,头顶射出一道黑光来!
“这是駮马?”女子大吃一惊,她看得清清楚楚,健马虽被邪法炼制成魇兽,头顶处仍有一枚清晰的角骨。
女子先前就有些猜测,见独角射出光华便知无疑。
駮马以虎豹为食,驱邪避凶,亦是祥瑞一属,不想这一只被邪徒捉去生生炼成魇兽。
这一道黑光不仅邪气奔腾,还隐隐有它生前的神圣之辉,威力无匹。
女子见这黑光射至,身边宝剑当即飞出,要将魇兽斩杀当场!
不想那少年一个翻身,右手横在胸前接住黑光,左手伸出将女子的宝剑一挡。
金铁交鸣之声大响,女子的宝剑就此偏了两寸,从魇兽身侧擦过,只斩断了两根兽骨。
“仙子且慢。”被黑光一击连退了数步,少年右膝顿地止住身形,甩了甩挡开宝剑的左手,龇牙咧嘴痛得连抽冷气。
他缓了缓,慢慢站起,站稳,右手接着黑光一步步向魇兽逼去道:“我知你愤怨,此人已死,你再吃他也于事无补,且吃了他于你并无益处,难道你还想在世间做这怪物,还是彻底永堕邪途?”
魇兽连声悲鸣,又对少年手中的金光畏惧无比,被逼得不住后退。
少年又道:“我这里有安魂经一篇,可以安魂凝神,助你早日轮回转世,摆脱这无边的苦楚,如何?”
那魇兽略有意动,独角上黑光闪烁不定,但心中暴躁执念难熄,仍焦狂不已。
女子看少年手中金光熠熠,将魇兽独角射出的黑光消于无形,光芒虽看似不强,却诸邪难侵,心下更奇。
从少年与魇兽相争来看,他的修为远远不如自己,可是各种手段层出不穷,且方才自己一剑欲斩杀魇兽却被他空手挡开。
心下略略一想,当是少年手臂挡架时击在剑身上,否则自家的宝剑锋锐无匹,空手万万挡不住。
这么一想,更觉那电光石火的一瞬间,少年脑后长眼一般辨位奇准,小小年纪武技之强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。
此时只听少年口中诵道:“何处冥途,蔓蔓新坟;灼灼毫光,以安真魂;彼岸遥望,归途仙乡……”诵经声与少年的金光中,那魇兽哀鸣一声,四肢跪伏于地,空洞洞的眼窝里竟然流出泪来。
可是头颅伏低,独角中不再射出黑光,只指着少年,似在像他致意感谢。
待少年一篇经文诵至末尾,右拳的金光抵在魇兽头颅之上,那魇兽枯骨震了震,轰然倒塌……
少年手中金光化去魇兽枯骨,站起身来。
女子目光一瞥,见他方才还血流如注的左手此刻已创口结痂,伤愈神速,心中过意不去,道:“不好意思伤了你,你没事吧?”
“没事,仙子也是好意,多谢啦。”
少年回身咧嘴笑了笑,女子见他笑起时一口白牙,看着甚是阳光开朗,让人极易生起好感,又想起他方才神妙的功法,更觉好奇,问道:“这是什么人?”此刻看少年做派,已确定与偷袭她的修士绝无瓜葛,还对死去的修士知根知底。
“他的名头可不好,说出来污了仙子的耳朵。”说起死去的修士,少年又露出抓狂之态,伸手扯了扯自己的头发,一脸苦相,看着懊恼无比。
女子见状不由轻声一笑,她整整一日未露笑容,这一笑直如冰融雪化,好似画中的仙女忽然有了生气,生动无比,看得抓狂中的少年剑眉一扬,不由多注目了几眼。
同样是被人看,先前的修士让女子厌恶得欲作呕,而这少年则是见着绝美之色的欣赏与惊艳,一点都让人讨厌不起来。
可惜如此美色当前,少年也没有多少心情,片刻间垂头丧气地坐在尸首前,指着修士骂道:“你呀你,生前不是好东西,将死还要添麻烦……”
“你要他的尸首干什么?”
“说了你也不懂。”一提起此事,少年就心中大为不爽,又哀叹一声,伸手将修士只连了一半薄皮的头颅拧了下来,收入腰间的一只小囊,又从中取出一本册子来。
女子观小囊其貌不扬,但是张开时惊鸿一瞥,似是空间奇大,不是凡品。
女子站在少年身后,少年也不避讳,翻开册子至中页,只见上面写道:“花蝴蝶花蜂,二月中旬至云州,辱刘善人次女,刘善人悬赏三百灵玉活捉案犯,带回尸首者赏一百灵玉。”
“原来你是要去请赏?”女子更觉新奇,这少年出身不凡,怎会去替人跑腿捕猎?心中又道:“原来这恶人就是花蜂?倒没杀错人。”
“哎……说什么都晚了,这可怎生是好。”少年愁眉苦脸,将册子从头翻到尾,只见上面皆记录着各地悬赏,多是灵玉一二百之数。
灵玉可凝神定性,更兼蕴含灵力,是修行人不可或缺之物,倒也不算多稀罕,以少年奇妙的功法,出身必定不凡,当不缺才是。
女子心中疑惑重重,试探着道:“你若是急需灵玉,尸首你拿去请赏便罢,我不需。”
“人不是我杀的,我拿了赏也没用。”少年心中郁闷,瓮声瓮气答道,那册子被他翻来翻去,终于在一页停了下来,少年浏览之后,喃喃道:“七千里,七千里,来不及了……真真是要命……”
女子早见那页上写着:“武州西南二百里安村,似有怪异,查清抵灵玉三百,若确有妖人作乱,捉拿首恶抵灵玉五百。”
少年收拾起册子,手上一抖金光将花蜂的无头尸体化作飞灰,向女子拱了拱手道:“多谢仙子刚才出手相助,我还有要事,请。”
女子还在想着他方才说的人不是他杀的就无用一句,话中有话。
见少年告辞之后拔腿就跑,一时心奇,也足下一点跟上,道:“你若是嫌只拿一百灵玉的赏额少了,我再补你二百,当做抢了你要杀的人,陪个不是如何?”
“我不是那个意思,人既不是我杀的,三百还是三万都无意义。”少年足下如风,越奔越快,顷刻间就掠过丰邑城,一路向西而去。
“那是什么意思?”女子始终跟着他,心中暗道:难道他要这么跑着到七千里外的武州去?
“没什么意思,算我倒霉,比那个死人还倒霉些。”少年苦着脸,片刻间扫去阴霾,再次振奋起来,朝女子拱了拱手道:“传言仙子人美心善,今日一见果然如此,不论如何,谢过仙子一番好意。”
“你认得我?”女子奇道,心中却想这少年行事奇特,就是这一会儿苦个脸,一会儿又能振作起来,往复几回,看来不是他性情沉闷沮丧,而是抢杀了他要的人之后,事情难办得很。
“我又不是那个蠢货。”少年爽朗一笑,道:“见了冰魂雪魄剑,若还想不起绝色满洛城,欺霜倾瑶台的冯夫人,那只能是眼睛瞎了。”
女子见叫出她的身份,却忽然停步,连脸都沉了下来。少年不明所以,心急不愿在此久留,于是遥遥拱了拱手道:“就此别过。”
少年奔了小半时辰,这一路披星戴月,直奔出去七十余里地,少年脸不红气不喘,但是算算路程依然遥遥无期,少年一刻不敢停。
又过得半个时辰,眼看着红日东升,身后风声响起,那冯夫人御剑风驰电掣般赶来。
“喂,你叫什么名字?师承哪位高人?”冯夫人御剑飞掠至少年身边,从宝剑上跳下来随他奔行。
只是看着应是愠怒未消,那一声喂叫得很是有几分怨气。
“我叫齐开阳,无名小辈,师承不能说,好像也没什么名气,说了冯夫人也未必知道。”少年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了女子一眼,道:“冯夫人所来何事?不会就为了问这一句吧?”
女子脸色一寒,怨气更深。
她深深地吸了几口气,胸前的山峦将簪花百褶裙撑起两顶高高的圆弧,慢悠悠地道:“我姓柳,我爹给他的女儿起名霜绫,你不会不知道吧?”
“啊,知道,不知柳仙子所为何来?”柳氏与冯氏皆为洛城仙族,名满世间,当然无人不晓。
柳霜绫更是这一辈的奇才,根骨深厚,不仅仙姿绝色,修为更是一日千里,早早就名扬天下。
柳霜绫这才散去一脸霜雪,又露出个百花绽放的笑容,道:“你的武技很高啊,我见过的人里没有比你更高的,修的是什么功法?炼体的?”
“应该是炼体吧?我不知道,师傅让我练什么,我就练什么,反正我也不懂。”
“好吧,恕我无礼,一时好奇心起而已,并非要刨根问底,既不愿说就算了。”
“我随口一言,柳仙子且随意听听就是。”齐开阳随意笑了笑,不置可否,道:“柳仙子一路跟着我,这是干什么?”
“谁跟着你了?我自要去武州一行,怎么啦?”柳霜绫秀眉一蹙,嗔怪一番,又自言自语似的道:“我云游天下,想去哪里就去哪里,全看兴致。我也不瞒你,你的功法我从未见过,连听都未曾听过相似的,这才有了兴趣。你既要去办事,我想再看一看。”
“好吧。”齐开阳无可奈何,又心中记挂要事,也懒得与柳霜绫争执,只顾足下加力,平地起了阵狂风一般席卷而去。
两人又奔了小半时辰,齐开阳若无其事,脚下还不断加快,柳霜绫修为虽高上许多,炼体之术却是不如,奔行间微觉气喘。
她足下停步,在腰际的法囊一拍,但听一声悠鸣,那法囊中云雾飘过,现出一只大如骏马,毛如秀发,通体雪白,身形如狐,背生双角的异兽来。
柳霜绫跳上异兽背脊,那异兽足踏风云,四蹄慢悠悠地踱步,不紧不慢地跟在奔行的少年身旁。
“乘黄?”传说这似狐似马的异兽就是不能修行的凡人骑了都可增寿元二千岁。
此刻乘黄闲庭信步一般,就轻易追着自己,齐开阳看着异兽满脸的羡慕,又摇头道:“真搞不懂那个憨货怎地会去惹柳仙子。”
“我平日一般不骑。前日在山间遇到尾野驴,一时兴起充作脚力,相伴两日,入夜时将它放走了。”
也是花蜂倒霉,柳霜绫平日低调,若是这些异宝都傍在身边招摇,他又怎敢来惹?也不会送了性命。
“啧。”齐开阳皱着眉瞥了柳霜绫一眼,这话说的,好像在笑话他和一时兴起作伴的野驴一样,看柳霜绫一脸的揶揄之色,果然如此。
眼看柳霜绫身家丰厚,自己两条腿是无论如何跑不过乘黄,只得道:“柳仙子,我到武州办事,仙子要看便看,我没什么看不得的。但求柳仙子一件事,万万高抬贵手莫要误了我的事,更莫要动手帮忙。你修为那么高,我抢你不过,再白跑一趟,我可就惨上加惨啦……”
“放心,我绝不……绝不轻易出手,更不会误了你的事。说起来你的师门倒是有趣。”柳霜绫偏头想了想,又从法囊中取出一只七宝香车,架在乘黄身上。
香车宽大,更有两排软垫座椅,她向齐开阳招了招手道:“要不要上来?我载你一程。”
“不成,只能跑着去。”齐开阳连连摆手,婉拒好意,又问道:“柳仙子怎说我师门有趣?”
“原本我猜你要领赏钱,这才来追杀花蜂。现下看来,你要的不是那三百块灵玉,甚至不是灵玉。”柳霜绫斜倚在香车扶手上,道:“我猜你的师尊派你入世,是要完成定量的赏钱,灵玉只是你师门给的量衡之用。三百灵玉原本够你给师门交差,可是不巧花蜂让我杀了,那些赏钱于你不重要,重要的是师门那里交不了差。我看你册子上剩余选择里,单个都不足以凑足三百灵玉,只好舍近求远,往武州去一趟了。”
齐开阳赞道:“柳仙子果然不凡。”
“那也算不得什么。哎,对了,赶得那么急,你师门让你何时交差啊?”
“月末……”
“啊?那就只剩三日了。”
“是啊,武州三日我都赶不到……你顺手就宰了那个憨货,我能不急吗?”少年又焦躁起来,扯了扯头发。
“罚得很重吧?”
“生不如死。”柳霜绫猜了个七七八八,话已至此齐开阳真是满腹幽怨,直比那被超度之前的駮马还要委屈。
柳霜绫露出个笑容,忽想起这两年来走过不少地方,也遇过不少人,皆不如今晚偶遇齐开阳之后新奇有趣。
尤其刚才打趣他像野驴,更是近年来都没有的绝妙揶揄之笔,比起猜中齐开阳武州之行的目的更让她自得。
片刻后柳霜绫回过神来,见齐开阳正看着自己。
那惊艳欣赏又绝不令人讨厌的目光,让柳霜绫脸上一红,白了他一眼。
忽而又觉自己放松了斜倚香车,身姿曲线妖娆毕现的模样,于初识的两人而言不太妥当,忙借着掩口轻咳一声,正襟危坐,道:“你还跑得动不?跑得动就再快些。”
女郎手腕一翻取出根长鞭,轻轻抽了抽乘黄,那瑞兽悠然一声,四蹄纷飞,一下子将齐开阳远远甩在身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