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 稗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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剑来

第2章 稗草

作者:烽火戏诸侯 字数:20.0K
杏花巷有口水井,名叫铁锁井。
一根粗如青壮手臂的铁链,年复一年,垂挂于井口内,何时有此水井有此铁链,又是何人做此无聊奇怪事,早已无人知晓真相,就连小镇岁数最大的老人,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。
传闻小镇曾经有好事者,不顾老人们的劝阻,试图检验铁链到底有多长。
对于“拽铁链出井口者,每出一尺,折寿一年”这口口相传的老规矩,那人根本没当回事。
结果使劲拉扯了一炷香后,拔出一大堆铁链,仍是没有看到尽头的迹象。
那人已是精疲力尽,便任由那些拽出井口的铁链盘曲在水井辘轳旁,说是明天再来,他就偏偏不信这个邪了。
那人回到家后,当天便七窍流血,暴毙在床上,而且死不瞑目,不管家人如何费劲折腾,尸体就是闭不上眼睛。
最后有一个世世代代住在水井附近的老人,让那户人家抬着尸体到水井旁边,“眼睁睁”看着老人将那些铁链放回水井。
等到整条铁链重新笔直没入井口深水中,那具尸体终于闭了眼。
一老一小缓缓走向那口铁锁井,小家伙,是个还挂着两条鼻涕虫的孩子,可是说起这个故事来,口齿清晰,有条不紊,根本不像是个才蒙学半年的乡野小娃娃。
此时孩子正仰起头,大大的眼睛,像两颗黑葡萄,轻轻抽了抽鼻子,两条鼻涕小蛇就缩了回去。
孩子望着那个一手托着大白碗的说书先生,努努嘴,说道:“我说完了,你也该给我看看你碗里装着啥了吧?”
老人笑呵呵道:“别急别急,等到了水井边上坐下来,再给你看个够。”
孩子“善意”提醒道:“不许反悔,要不然你不得好死,刚到铁锁井旁边就会一头栽进去,到时候我可不会给你捞尸体;要不然就突然打个雷,刚好把你劈成一块焦炭,到时候我就拿块石头,一点点敲碎……”
老人听着孩子竹筒倒豆子,一大串不带重复的恶毒晦气话,实在有些头疼,赶紧说道:“肯定给你看。对了,你这些话是跟谁学的?”
孩子斩钉截铁道:“跟我娘呗!”
老人感慨道:“不愧是人杰地灵,钟灵毓秀。”
孩子突然停下脚步,皱眉道:“你骂人不是?我知道有些人喜欢把好话反着说,比如宋集薪!”
老人连忙否认,然后岔开话题,问道:“小镇上是不是经常发生一些怪事?”
孩子点点头。
老人道:“说说看。”
孩子指了指老人,一本正经道:“比如说你托个大白碗,又不肯让人放铜钱进去。你还没说完故事的时候,我娘就说你讲得不坏,云里雾里,一看就是坑蒙拐骗惯了的,所以让我给你送几文钱,你死活不要,碗里到底有啥?”老人哭笑不得。
原来是先前在老槐树下说完故事的说书先生,让这个孩子领着自己去杏花巷看那口水井。
孩子起先不乐意,老人就说他这大白碗可有大讲究,装着了不得的稀罕玩意儿。
那孩子天生活泼好动,被爹娘说成是个投胎的时候忘了长屁股的,他很小就喜欢跟着刘羡阳那帮浪荡子四处瞎逛,但是为了钓上一条黄鳝或是泥鳅,这小屁孩也能够在太阳底下暴晒半个时辰,一动不动,耐心惊人。
所以当老人说那白碗里装着什么时,孩子立即就咬饵上钩了。
哪怕老人一开始提了个古怪要求,说要试试提起他,看他到底有多沉,想知道有没有四十斤重,孩子毫不犹豫就点头答应了,反正给人提几下也不会掉块肉。
但是让孩子一次次翻白眼的事情发生了:左手掌心托碗的老人,铆足劲用右手足足提了他五六次,可一次也没能把他成功提起来。
孩子最后斜瞥了眼老人的细胳膊细腿,摇了摇头,心想同样是瘦杆子,陈平安那个穷光蛋的力气,就比这个老头子大多了。
只是想着自己还没瞧见白碗里头的光景,仿佛天生早早开窍的孩子,就忍着没说一些会让老人下不来台的言语,要知道,在泥瓶巷杏花巷这一带,论吵架骂街,尤其是阴阳怪气说话,这个孩子能排第三,第二是读书人宋集薪,第一则是这个孩子他娘。
老人来到水井旁,但是没有坐在井口上。
古井由青砖堆砌,井口不大,老人一眼望去,竟是深不见底,不但如此,隐约之间,还让老人有种被他人凝视之感。
无形之中,老人呼吸沉重起来。
孩子走到水井旁,背对着井口,往后一蹦,屁股刚好坐在井口上。
这一幕看得老人冷汗直流,这要是一个不留神,兔崽子可就直接掉下去了啊,以这口古井的历史渊源,收尸都难。
老人缓缓向前几步,眯起眼,俯身审视着那条铁链,一端捆绑死结于水井辘轳底部。
“风水胜地,甲于一洲。”
老人环顾四周,百感交集,心想:“不知道此件重器,最后会花落谁家?”
老人伸出空闲的左手,凝视手心。掌心纹路,斑驳复杂。但是出现了一条崭新纹路,正在缓缓延伸,如同瓷器崩裂出来的缝隙。
神人观掌,如看山河。只不过这个老人,当下只是在看自身罢了。
老人皱起眉头,惊叹道:“不过短短半天,就已是这般惨淡光景,那几位岂不是?”
孩子已经站在井口上,一手叉腰,一手指着老人,大声催促道:“你到底给不给我看白碗?!”
老人无奈道:“你赶紧下来,赶紧下来,我这就给你看!”
孩子将信将疑,最后还是跳下井口。
老人犹豫片刻,脸色肃穆:“小娃儿,你我有缘,给你看看这碗的玄妙,也无不可,但是看过之后,你不许对外人提起,便是你那位娘亲,也不行。你若是做得到,我便让你见识见识,若是做不到,便是被你小娃儿戳脊梁骨,也不给你看半眼。”
孩子眨了眨眼睛:“开始吧。”
老人郑重其事地向前走到井口旁边,一低头,发现兔崽子这次换成双脚岔开坐在井口上,老人有些后悔自己招惹这个无法无天的小娃儿了。
老人收敛杂念,面朝井口,五指抓住大白碗的碗底,掌心开始微微倾斜,幅度微不可察。
孩子感觉等了挺久,也没见头顶那个白碗有丝毫动静,老头子始终保持着那个姿势。
就在孩子的两条鼻涕虫快要挂到嘴边,耐心耗尽的前一刻,只见手指粗细的一股水流,从白碗中倾泻而出,坠入水井深处,无声无息。
孩子龇牙,就要破口大骂,却突然闭上嘴巴,有些惊讶,片刻后,孩子的脸色已经从震惊变成茫然。
再然后,孩子开始恐惧,猛然回过神,一下子跳下井口,往自己家逃去。
原来,老人用那只白碗倒入水井中水的分量,早就一大水缸都不止了。可是一直有水从白碗中向外倒出。
孩子觉得自己肯定是白天见鬼了。
刘羡阳随手从路边折了一根刚抽芽的树枝,开始练剑,整个人跟滚动的车轱辘似的,癫狂旋转,根本不心疼脚上那双新靴子,小路上扬起无数尘土。
刘羡阳出了小镇,一路由北向南,只要走过宋大人出钱建造的廊桥,再走三四里路,就到了阮家父女开办的那个铁匠铺。
其实刘羡阳一向心高气傲,但是阮师傅只用一句话,就让他佩服得五体投地:“我们来这里,只为开炉铸剑。”
铸剑好啊,刘羡阳一想到自己将来就能有一把真剑,就忍不住兴奋起来,丢了树枝,开始边跑边喊。
刘羡阳想着阮师傅私下传授的那几个拳架子,就开始练习起来,倒也有模有样,虎虎生风。
刘羡阳与廊桥越来越近。
廊桥北端的台阶上,坐着四个人:姿态婀娜的丰腴美妇,怀里抱着一个身穿大红袍子的男孩,男孩高高扬起下巴,像是一位刚刚获得大捷的将军;台阶那一头,坐着个满头霜雪的高大老人,老人正在小声安慰一个气鼓鼓的小女孩。
小女孩粉雕玉琢,宛如世上最精巧的瓷娃娃,她的稚嫩肌肤在阳光照耀下晶莹剔透,以至于能够清晰看到皮肤下的一条条青筋脉络。
两个孩子刚刚吵完架,小女孩泫然欲泣,小男孩愈发得意。
老人身材魁梧,如同一座小山,旁边的妇人投来一个致歉的眼神,威严老人对此却视而不见。
台阶底下,还站着个姓卢的年轻人,正是卢氏家主的嫡长孙,叫卢正淳。
兴许真的是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,在小镇土生土长的人物,皮相总要生得比别处男女更好些。
只不过卢正淳早就被酒色掏空了底子,落在台阶上坐着的四人眼中,就更是不堪入目。
卢家拥有的龙窑,无论数目还是规模,都冠绝于小镇,卢氏也是族内子弟去外地开枝散叶最多的一个姓氏。
可是以往在小镇威风八面的卢正淳,神色拘谨,脸色苍白,整个人都紧绷起来,好像稍有纰漏就会被人抄家诛九族。
男孩说着小镇百姓听不懂的话:“娘亲,这个姓刘的小虫子,祖上真是那位……”
当他刚要说出姓名,妇人立即捂住男孩嘴巴:“出门前,你爹与你叮嘱过多少次了,在这里,不可轻易对谁指名道姓。”
男孩掰开妇人的手,眼神炙热,压低嗓音问道:“他家当真代代传承了宝甲和剑经?”
妇人宠溺地摸着男孩的脑袋,柔声道:“卢氏用半部族谱担保,两件东西还藏在那少年家中。”
男孩突然撒娇道:“娘亲娘亲,咱们能不能跟小白家换一下宝物啊,咱们谋划的那具宝甲实在太丑了。娘亲你想啊,换成那部剑经的话,就能够梦中飞剑取头颅,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,岂不是比一个乌龟壳厉害太多?”
不等妇人解释其中缘由,旁边的女孩已经怒气冲冲道:“就凭你也想染指我们失传已久的镇山之宝?此次我们来此,是名正言顺的物归原主,可不像某些不要脸的家伙,是做强盗、做小偷,甚至是做乞丐来着!”
男孩转头做了个鬼脸,然后讥笑道:“臭丫头你自己也说了,是镇‘山’之宝,山门辈分而已,了不起啊?”
男孩突然变换嬉笑脸色,从妇人怀中站起身后,眼神怜悯地俯视小女孩,像是学塾先生在训斥幼稚蒙童:“大道长生,逆天行事,只在争字。你连这点道理都不懂,以后如何继承家业,又如何恪守祖训?你们正阳山后裔,历代子孙务必每隔三十年,就要拔高正阳山至少一百丈。臭丫头,你以为从你爷爷到你爹,做得很轻松不成?”
小女孩有些输了气势,神色萎靡,耷拉着脑袋,不敢正视男孩。
满头霜雪的魁梧老人沉声道:“夫人,虽说童言无忌,但是万一害得我家少主道心蒙尘,你们自己掂量后果。”
妇人妩媚一笑,重将脸色阴沉的幼子拽回怀中,绵里藏针道:“孩子吵架拌嘴而已,猿前辈何须如此上纲上线,莫要坏了咱们两家的千年友谊。”
不承想老人脾气刚烈至极,直接顶回去一句:“我正阳山,开山两千六百年,有恩报恩,虽千年不忘;有怨报怨,从无过夜仇!”
妇人笑了笑,没有做意气之争。
此次小镇之行,人人身负重任,尤其是她,更是将自己的身家性命、儿子的前程、娘家的底蕴三者都孤注一掷,豪赌一场。
这个妇人,虽然衣裳朴素,却气度雍容,只是小镇百姓没有见过世面,不知其中关窍玄机。
从头到尾,卢正淳始终背对着廊桥台阶。
之前第一次在卢氏大宅见到这些贵客,自己的那个亲弟弟,不过是年轻气盛,定力不够,这才一时忘却祖父的告诫,忍不住偷瞄了一眼美妇人的胸脯,便被气得浑身发抖的祖父让人拖下去,活活杖杀在庭院中,好像行刑的时候嘴里塞满了棉布,所以继续陪着祖父在大堂议事的卢正淳,既听不到弟弟的凄惨哀号,也见不到血肉模糊的画面。
等到商议完毕,一起出门寻找那个姓刘的少年,卢正淳跨出大堂门槛,才发现庭院当中,血迹早已清洗干净。
那四位远道而来的客人,哪怕是如同金童玉女的那两个小孩子,对此竟也丝毫不以为异,仿佛这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。
那一刻,卢正淳有些茫然。
死了一个人,怎么像是比死了一条狗还不如?
何况那个人还姓卢,前一天深夜,与他这个哥哥喝酒壮胆的时候,无比雀跃,说是以后一定要飞黄腾达,光耀门楣,兄弟二人再不做井底之蛙了,要联手在外边闯出一片天地。
直到走出卢家大宅后,卢正淳的脑子仍是一片空白。
卢正淳开始心生恐惧。
陌生贵人们问话的时候,他说话嗓音会颤抖,带路的时候,走路步伐会飘忽。
他知道自己这个样子,会贻笑大方,会让祖父失望,会让家族蒙羞,但是年轻人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恐惧,好像全身都在从骨子里渗出寒气。
祖父在去年年关,带他们兄弟走入一间密室,告诉他们一个消息,卢家很快就要为某些贵人办事。
这是天大的福分,一定要小心应对,做成了,卢家会将报酬变成栽培兄弟二人的敲门砖,只要贵人愿意点点头,那么以后他们兄弟脚下,就会出现一条阳关大道,他们就会平步青云,最终获得无法想象的荣华富贵。
那个时候,他才明白自己和弟弟为何需要从小就学习那么多种稀奇古怪的方言。
卢正淳看着那个越来越靠近廊桥的刘羡阳,他突然开始无比仇恨这个人。
这个曾经被自己带人堵在小巷里的穷光蛋,曾经死狗一般躺在地上,如果不是某个小王八蛋跑到巷口那边喊“死人了”,他和几个死党原本按照约定,正要脱裤子,给地上那个不识抬举的少年当头降下一场甘霖。
卢正淳直到现在,也不明白这些高高在上的贵人,为何会对刘羡阳刮目相看。
至于他们所谓的什么宝甲、剑经,什么正阳山,什么长生大道,还有什么争机缘抢气运等等,卢正淳好像都听得懂,其实又都听不懂。
但是卢正淳能够很确定一件事,就是他无比希望刘羡阳死在这里。
至于真正的原因,卢正淳不敢承认,也不愿深思。
在内心深处,卢正淳绝对不希望卑贱如狗的刘羡阳,见到自己这个锦衣玉食的卢家大少,竟然沦落到跟他姓刘的一个鸟样。
奇耻大辱,莫过于此。
美妇人望着刘羡阳喃喃道:“来了。”
刘羡阳一路打拳而来,到后来出拳迅猛,越打越快,以至于身形都被拳势裹挟,有些踉跄。
在行家眼中,粗具雏形的拳意当中,已经透出一丝刚柔并济的大成风范。
武道拳法一途,有句入门口诀:不得拳真意,百年门外汉。一悟拳真意,十年打鬼神。
美妇人如释重负,果不其然,这个姓刘的少年就是他们要找之人,确实天赋不俗,哪怕是在他们的那些仙家府邸里,根骨资质也不容小觑。
当然了,在美妇人和魁梧白发老人的广袤世界里,数量最多的,也正是这种人。
美妇人站起身,对台阶底下的卢正淳吩咐道:“你去告诉那少年,问他想要什么,才愿意拿出铠甲和书籍这两样传家宝。”
卢正淳转过身的同时,就已经低头躬身,同样用小镇百姓绝对如同听天书的某种方言,回答道:“是,夫人。”
美妇人淡然道:“记住,你与那少年说话的时候,要和颜悦色,注意分寸。”
男孩伸出手指,居高临下,厉色道:“坏了大事,本公子就将你剥皮抽筋,再把你的魂魄炼制成灯芯,要让你灯灭之前,时时刻刻生不如死!”
卢正淳吓得打了个激灵,弯腰更多,惶恐不安道:“小人绝不会误事!”
小女孩终于觉得扳回一城,嗤笑道:“在这些凡夫俗子面前,倒是威风十足,不知道是谁在来的路上,被同道中人当面骂作野种,也不敢还手。”
魁梧老人对那对势利眼母子,其实一开始就观感极差,于是补了一句:“小姐说错了,哪里是不敢还手,分明是不敢还嘴。”
一袭鲜艳红袍的男孩,咬牙切齿,死死盯住小女孩,脸色阴森,但是并没有撂什么狠话,最后反而展颜一笑,很是灿烂。
美妇人更是视线始终放在前方道路上,脸上云淡风轻,至于她是否心有芥蒂,天晓得。
小女孩冷哼一声,跑下台阶,蹲在溪边,低头望向水里的游鱼。偶尔有成群结队的鲤鱼在她视线里游弋而过,数目不等,红青两色皆有。
一些小镇上上了岁数的老人,在老槐树底下闲聊的时候,经常说在雷雨天气里,他们经过廊桥时,都曾看到桥底下游出过一尾金灿灿的鲤鱼。
只是有老人说那条金色鳞片的鲤鱼,大小不过手掌长短;也有人说那条奇怪鲤鱼大得很,最少也有半人长,简直就是快成精了。
众说纷纭,老人们争来争去,以至于听故事的孩子们谁也不愿意当真。
此时,小女孩凝视着那条清澈见底的小溪,双手托着腮帮,目不转睛。
魁梧老人蹲坐在她身边,轻声笑道:“小姐,如果卢家没有说谎,这份大机缘已经落入别人口袋了。”
小女孩转过头,咧嘴笑道:“猿爷爷,说不定有两条的!”于是她露出缺了一颗门牙的滑稽光景。
小女孩很快意识到这一点,赶紧伸手捂住嘴巴。
魁梧老人忍住笑意,解释道:“还未走江的蛟龙之属,最讲究划分地盘,不允许同类靠近。所以……”
小女孩哦了一声,重新转过头,双手托着腮帮发呆,喃喃道:“万一有呢。”
在小女孩这边始终慈眉善目的老人,第一次流露出威严长辈的神色,伸手轻轻按住小女孩的脑袋,沉声道:“小姐,切记,这‘万一’二字,委实是我辈头号死敌,决不可心存侥幸!小姐你虽是金枝玉叶之身……”
小女孩抽出一只手,使劲挥动,娇憨抱怨道:“知道啦知道啦,猿爷爷,我的耳朵要起茧子啦。”
魁梧老人说道:“小姐,我去盯着那边的动静了,对方虽然是咱们正阳山台面上的盟友,但是那一大家子人的秉性品行,呵,不提也罢,省得脏了小姐的耳朵。”
小女孩只是挥手赶人。
魁梧老人只好无奈离去。
这个身份像是家奴的魁梧老人,双手垂膝,走路之时,后背微驼,如负重而行。
岸边的小女孩,突然使劲揉了揉眼睛。她发现小溪里的水位,分明开始缓缓上涨,肉眼可见!
若是在小镇之外,例如在正阳山,或是在家乡任何地方,哪怕是整条小溪流水瞬间干涸,她也不会有半点惊奇。
小女孩疑惑道:“不是说在这里天然封禁一切玄术、神通和道法吗?而且越是修为高深,反噬越是厉害吗?猿爷爷就说过,哪怕是传说中的那个人,在这里待的时间久了,如今差不多也是泥菩萨过河的艰难处境,很难真正阻止谁动手争夺……”她最后晃了晃脑袋,懒得再想这个谜题。
小女孩转头望去,看着猿爷爷的高大背影。
她欢快想着,等到这里彻底开禁之后,她就请求猿爷爷将那座名叫披云山的山峰搬走。带回家乡后,当作她的小花圃。
陈平安回到院子后,眼皮就一直在跳,左眼跳财,右眼跳灾。
于是陈平安坐到门槛上,开始想象自己在拉坯,双手悬空,很快,就进入了忘我状态。
勤勉是一方面,此举能够扛饿,也很重要,所以陈平安养成了一有心事就拉坯的习惯。
烧瓷一事,最讲天意,因为开窑之前,谁都不知道一件瓷器的釉色和器形最终是否契合心意,只能听天由命。
不过在烧窑之前,拉坯无疑又是重中之重,只不过陈平安被姚老头认为资质差,多是做些练泥的体力活,而且他多是只能在旁边仔细观摩,然后自己练泥,自己拉坯,寻找手感。
隔壁院子响起柴门推开的声音,原来是宋集薪带着婢女稚圭从学塾返回,英俊少年一个冲刺,轻松跨上矮墙,蹲下后,松开手掌,手掌里全是指甲盖大小的石子,色彩多样,如羊脂、豆青、白藕等等。
这种不值钱的石头,大小不一,在小镇溪滩里随处可见,其中以一种如同渗满鸡血的鲜红石头最为讨喜,学塾里的齐先生就为弟子赵繇雕刻了一枚印章,宋集薪觉得挺有眼缘,好几次想要拿东西跟那家伙换,可对方死活不肯。
宋集薪丢出一颗石子,力道不重,砸在陈平安的胸口,后者无动于衷。再丢,这一次丢中了陈平安的额头,陈平安仍是岿然不动。
宋集薪对此见怪不怪,噼里啪啦,一把石子七八颗,先后都丢了出去。
虽说宋集薪有意让陈平安吃痛分心,但仍是没有直接砸陈平安的手臂、十指,因为宋集薪觉得那样做就是胜之不武了。
宋集薪丢完石子,拍了拍手掌。陈平安长呼一口气,抖了抖手腕,根本不理睬宋集薪,想了想,低下头,左手五指作握刻刀状。
跳刀这门技艺,在小镇老窑匠当中,并不算谁的独门绝活,但老姚头的跳刀手法,不管谁看到了,都会伸出大拇指。
老姚头先后收了几个徒弟,始终没有人能让他真正满意,到了刘羡阳这里,才认为找到了可以继承衣钵的人。
以前刘羡阳练习的时候,陈平安只要手头没事,就会蹲在一旁使劲盯着。
刘羡阳最好面子,也知道陈平安口风紧,就经常拿老姚头的秘传口诀来震慑他,例如:“想要刀的线路走得稳,手就要不能是死板的稳,归根结底,是心稳。”不过当陈平安追问什么叫心稳时,刘羡阳就抓瞎了。
宋集薪看了一会儿,觉得无趣乏味,就跳下墙头进了屋子。
婢女稚圭站在墙边,她若是不踮脚,刚好只露出上半张脸庞,即便如此,已经隐约可见是个美人坯子。
她想了想,轻轻踮起脚跟,视线落在陈平安四周,最后在地上找到了两颗心仪的石子,一颗色泽猩红且剔透,一颗雪白莹润,都是她家公子方才丢掉不要的。
她犹豫了一下,压低嗓音,怯生生道:“陈平安,你能不能帮我把那两颗石子捡起来,我挺喜欢的。”
陈平安缓缓抬起头,手上动作并未停歇,依然很稳,眼神示意她稍等片刻。
稚圭嫣然一笑,如入春后的枝头第一抹绿芽儿,极美。
只是陈平安已经低下了头,错过了这幕动人景象。
稚圭嘴角翘起,一双眼眸流光溢彩,似有极细微的活物在其中悠然游弋。
等到陈平安停下手头事情,询问到底是哪两颗石子的时候,婢女稚圭的眼神便恢复正常了,一如既往,柔软得像是雨后春泥。
陈平安按照她手指指向的方位,捡起那两颗石子,走到墙边,稚圭刚抬起手,他就已经将石子放在墙头上了。
稚圭拿起两枚石子,紧紧握在手心。
有心人刻意寻觅此物,便是大海捞针,十年难遇。有缘人哪怕无心,却好似烂大街的破烂货,唾手可得,全看心情收不收了。
陈平安笑问道:“就不怕鼻涕虫堵在你们门口骂半天?”
她没有承认自家公子偷拿别人东西,但好像也没脸皮否认事实,就笑着不说话。
泥瓶巷住着一对母子,两人的骂架功夫,小镇无敌,也就只有宋集薪能够与他们过过招。
那孩子特别顽劣,常年挂着两条鼻涕虫,喜欢去溪滩里摸鱼、捡石子,抓来的鱼都养在一只大水缸里,石子就堆积在水缸旁边。
宋集薪偏偏喜欢招惹这个小刺头,隔三岔五就去顺手牵羊几颗石子,一天两天看不出,可是经不住宋集薪经常摸走。
一旦孩子确认自己少了宝贝,就会炸毛,跟踩中尾巴的小野猫似的,能够在院门外骂一个时辰,他娘亲也从不管劝,反而还会可劲儿煽风点火,专门故意挑破宋集薪是前任督造官私生子的事情。
好几次把宋集薪气得牙痒痒,差点就要拎着板凳出门干架,婢女稚圭好说歹说,才劝阻下来。
蓦然间,一个尖锐嗓子响起:“宋集薪宋集薪,快来捉奸,你家婢女跟陈平安正眉来眼去,明摆着是勾搭上了!你再不管管你家通房丫鬟,说不定今晚她就翻墙去敲陈平安的门了!赶紧滚出来,啧啧啧,陈平安的手都摸上那小娘们的脸蛋了,你是没看到,陈平安笑得贼恶心人了……”
宋集薪根本没有露面,在屋里直接喊道:“这算什么,我昨晚还看到陈平安跟你娘亲拉拉扯扯,被我撞见后,陈平安才把爪子从你娘衣领里使劲‘拔’出来。这也怪你娘亲,她那儿呀,实在太壮观太饱满了,可怜陈平安累得满头是汗……”
小巷里有人狠狠踹着宋集薪家院门,愤怒道:“宋集薪,出来,单挑!你输了,就把稚圭送给我当丫鬟,每天给我喂饭铺床洗脚!我输了,就把陈平安给你当下人杂役,咋样?就问你敢不敢,反正谁不敢谁就是缩头乌龟!”
屋内宋集薪懒洋洋道:“一边凉快去!你爹我翻了翻皇历,今天不适宜打儿子,顾璨,算你运气好!”
屋外的孩子使劲捶门:“稚圭,你跟着这么个孬种少爷,多憋屈啊,你还是跟刘羡阳私奔算了,反正那傻大个看你的眼神,就像是要吃了你。”
婢女稚圭转身走向屋子。
屋内,宋集薪正在仔细擦拭一只翠绿葫芦,是年代不详的老物件,也是那位宋大人留下的“家产”之一。
宋集薪起先并不上心,后来无意间发现每逢雷雨天,葫芦内便嗡嗡作响,可是宋集薪拔掉盖子后,不管如何挥动摇晃,也不见有任何东西滑出,往里头灌水、装沙子,倒出来还是水和沙子,一点不多,一点不少。
宋集薪实在没辙了,加上有次被门外顾璨的泼辣娘亲,一口一个“有娘生没爹养的私生子”骂得心烦意乱,就拿刀对着葫芦一顿劈砍,结果让他瞠目结舌的是,刀刃已经翻卷,葫芦依旧完好无损,一丝一毫的痕迹都没留下。
早年被宋集薪烧掉的一封信上写道:“官署搬至小院的金银铜钱,保证你们主仆二人衣食无忧,闲暇时候,可以搜罗一些见之心喜的古董,权当陶冶性情。小镇虽小,粗粮可以养胃,书籍可以养气,景致可以养目,寂寥可以养心。今日起,尽人事听天命,潜龙在渊,日后必有福报。”
宋集薪虽然怨恨那个男人,但是有钱不花天打雷劈,在民风淳朴的小镇上,想要大手大脚都很难。
这么多年来,宋集薪还真就喜欢上了收破烂的行当,满满当当一大朱漆箱子,全是翠绿葫芦这样的偏门玩意儿。
只不过宋集薪有一种玄之又玄的直觉,一大箱子,五花八门,三十余件物件,这只葫芦最为贵重,其次是一只锈迹斑斑的紫金铃铛,摇晃起来,明明看见悬锤在撞击内壁,本该发出清脆声响,却是无声无息,让宋集薪既毛骨悚然,又心生惊奇。
最后是一把落款为“山魈”的古朴茶壶,其余物件,宋集薪喜欢得粗浅,称不上一见钟情。
名叫顾璨的孩子站在门外,破口大骂,中气十足。
没过多久,骂声戛然而止。
然后陈平安看到顾璨猛然推开自己家院门,满脸惊慌,闩上门闩后,蹲在门旁,不断给自己使眼色,要自己也蹲到他身边。
陈平安不明就里,但是猫着腰跑到顾璨身边,蹲下后轻声问道:“顾璨,你做什么?又惹你娘发火了?”
顾璨使劲抽了抽鼻子,压低嗓音道:“陈平安,我跟你说,刚才我碰到个怪人,他手里那只白碗,能够一直往外倒水,你看啊,才这么点大的碗,我亲眼看到他倒水倒了一个时辰!那家伙刚才路过咱们泥瓶巷巷口的时候,好像停了下来,该不是看到我了吧?惨了惨了……”
顾璨双手比画了一下白碗的大小,然后拍了拍胸口,感慨道:“真是吓死宋集薪他爹了。”
陈平安问道:“你是说那个槐树下的说书先生?”
顾璨使劲点头:“可不是,老头手上力气没几斤,连我也提不起,可那口破碗是真瘆人啊,瘆人得很!”
顾璨突然抓住陈平安的手臂:“陈平安,我这次是真没骗你!我可以发誓,如果骗你,就让宋集薪不得好死!”
陈平安竖起一根手指,做了个噤声的手势。顾璨立即闭嘴。
门外有一阵脚步声,渐渐响起,渐渐落下。
一物降一物。
原本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,一屁股坐在地上,伸手胡乱擦了一把脸,脸色发白。
显而易见,这个名叫顾璨的鼻涕虫,是真的被吓得半死。
顾璨冷不丁问道:“陈平安,那家伙不会是去我家了吧?咋办啊?”
陈平安无奈道:“我陪你回你家看看?”
顾璨大概就等着陈平安这句话了,猛然起身,又颓然坐下,哭丧着脸道:“陈平安,我腿软走不动路啊。”
陈平安站起身,弯腰扯住顾璨的后领口,一手拎着他,一手打开门闩,走出院子。
顾璨家离陈平安家不远,也就百来步路程。
果不其然,顾璨看到那个老头子就在他家院子里,他娘亲竟然还给那老头子拿了一条凳子。
那一刻,顾璨觉得天都塌下来了,所以他选择躲在陈平安身后,让高个子的顶上去。
陈平安也没有让他失望,有意无意护在他身前。
熊孩子顾璨握住陈平安的袖口,没来由立即满腔豪气了。
老人对此不以为意,坐在板凳上,略作思量,手中那只白碗,凭空消失不见了。
顾璨立即又腿软了,整个人躲在陈平安身后,战战兢兢。
老人看了眼那个神色出奇平静的乡野村妇,又看了眼眉头紧皱的陈平安,最后对缩头缩脑的顾璨说道:“小娃儿,知不知道你家水缸里养着什么?”
顾璨在陈平安身后喊道:“还能有啥,我从溪里摸上来的鱼虾螃蟹,还有从田里钓上来的泥鳅黄鳝!你要是喜欢,就拿走好了,别客气……”孩子的嗓音越来越低,显然底气不足。
妇人捋了捋鬓角发丝,望向陈平安,柔声道:“平安。”
陈平安领会她的意思,揉了揉顾璨的脑袋,然后转身离去。
妇人眼神深处,对这个草鞋少年,隐藏有一抹愧疚。
她摒弃杂念,转头对老人问道:“这位远道而来的仙师,对于这份机缘,是要买,还是抢?”
老人摇头笑道:“买?我可买不起。抢?我也抢不走。”
妇人也摇头:“以前是如此,以后未必了。”
原本意态闲适的老人听闻此言,如遭雷击,猛然挥袖,五指掐动如飞。
老人喟然长叹道:“何至于此啊!”
妇人脸色冷漠,讥笑道:“仙长以为这座小镇,能有几个好人?”
老人站起身,深深看了眼懵懵懂懂的孩子,似乎下了一个天大的决定。他手腕一晃,白碗重新浮现。
老人走到半人高的大水缸旁,迅速用白碗舀了一碗水。
妇人虽然故作镇定,其实手心里全是汗水。
老人坐回凳子,朝顾璨招手道:“小娃儿,过来瞅瞅。”
顾璨望向娘亲,她点了点头,充满鼓励的眼神。
顾璨走近后,老人朝碗中水面轻轻吹了一口气,涟漪阵阵。
老人笑道:“张嘴。”与此同时,老人随手一抹,便从顾璨身上不知何处摸出一片槐叶。双指虚拈,并未实握。
顾璨下意识啊了一声。
老人屈指一弹,这片苍翠欲滴的槐叶没入顾璨嘴中。顾璨愣在当场,然后发现自己嘴中好像并没有任何异样。
老人不给他询问的机会,指了指掌心所托的白碗:“仔细看看有什么。”
顾璨瞪大眼睛,凝神望去,先是看到一个极其微小的黑点,然后渐渐变成一条稍稍醒目的黑线,最终缓缓壮大,好像变成了一条土黄色的小泥鳅,在白碗水面的涟漪中欢快翻滚。
脑子一团糨糊的顾璨灵光乍现,惊呼道:“我记得它!是我从陈平安那边……”
妇人一巴掌打在自己儿子脸上,怒道:“闭嘴!”
老人对此毫不意外,淡然道:“我辈修士,为证长生,大逆不道。这点争夺,不算什么。不用如此紧张,该是你儿子的,逃不掉;不该是那个少年的,也守不住。”
这个叫顾璨的孩子,体重不足四十斤。
但是其“根骨”之重,匪夷所思。
所以这个身负神通的托碗老人,之前破例施展祖传秘术,对其摸骨称重,却是拎不动。
这便是他收徒的前提。否则三岁小儿,持金过市,不是自找死路吗?
老人洒然一笑,眼神却冰冷,缓缓道:“当然了,就算原本是那少年的,又如何?如今有老夫亲自坐镇,也就不是他的了。”
顾璨噤若寒蝉,牙齿打战。妇人如释重负。
老人重新换上那副慈祥和蔼的脸庞:“孩子,这只碗,装着整条江水,如今还养着一条小蛟。从现在起,你就是我的嫡传弟子了。”
“老夫是一位‘真君’,只差半步就是‘开宗’之祖,虽是下宗……总之,以后你自然会明白,真君和开宗这四个字的分量。”
老人哈哈笑道:“只会比这一碗江水更重。”
顾璨突然哭了起来:“这样不对!它是陈平安的!”
妇人恼羞成怒,高高抬起手臂,又要教训这个猪油蒙心的蠢儿子。
老人摆摆手,笑了笑,轻描淡写道:“有此心肠,并非全是坏事。”
顾璨低下头,用手背擦拭泪水,以及鼻涕。
妇人悄然望向老人。老人会心一笑,点了点头。
同道中人,一切尽在不言中。
顾璨抬起头后,他的娘亲,和莫名其妙就从天上掉下来的半路师父,已是笑意淡淡。
顾璨转过头,陈平安离开的时候,没有忘记关上院门。
小镇就像是一块庄稼地,赶上了大年份,丰收的季节。
不过有些人,只是夹杂在稻谷之中的一株稗草,被人看过一眼,就再无第二眼。
例如孤孤单单走在泥瓶巷里的草鞋少年陈平安。
一男一女拐入泥瓶巷中。
年轻男人头戴高冠,腰悬绿佩,比起小镇首富卢氏的子孙,更像是个富贵公子哥儿。
女子年龄不好辨认,乍一看,少女模样,肌肤水嫩,尖尖的下巴,像是冬天挂在屋檐边上的冰锥子。
又一看,三十来岁的风情,丹凤眼眸,身姿妖娆,从头到脚,有着一股倾泻直下的风流,走起路来,腰肢拧转,有着小镇女子绝没有的韵味。
女子左顾右盼,满是好奇,甚至伸手去触摸黄泥墙壁,实在察觉不出蛛丝马迹,好奇问道:“苻南华,这里真是你说的隐蔽福地之一?为何我家老祖之前给出的堪舆形势图上,对这条巷弄并未着重标注?”
苻南华答非所问:“若是你我真在此地得了意外之喜,你如何报答我?”
女子侧过身,十指交错放在身后,衬托得胸口风光愈发饱满丰硕,她半真半假柔声笑道:“任君采撷,如何?”
苻南华不承想她如此直白,反倒是没了章法,何况来此“访亲寻友”,担负着整个家族百年兴衰,甚至是千年昌盛的重任,他再花花心肠,也绝不敢在“众目睽睽之下”的小镇,与眼前女子来一场露水鸳鸯姻缘。
所以他很快转移话题,用手指向小巷深处,笑道:“蔡仙子,朋友归朋友,生意归生意。我不得不再重复一遍,按照之前的约定,这条泥瓶巷里的两户人家,一对主仆,一对母子,我可以由你先任选其一,押注的本钱,便是你们云霞山的特产云根石,每年送给我们老龙城十块。”
女子点头,笑意妩媚:“当然可以呀。”
苻南华缓缓前行,继续说道:“接下来,你一旦在此获得家族预期之外的机缘,那件物品必须交由你我双方祖师鉴定,给出一个公道价格,之后你们云霞山就得拿出一半的等价云根石。蔡金简,你可有异议?或者说,你能否确定,你在此时此地答应此事后,能够在利益得手、落袋为安的事后,也能够说服你们云霞山的那几位祖师爷们,点头认可这项赌约?”
女子已经变了脸色,肃穆端庄,与先前判若两人,像是沦落风尘的青楼花魁,摇身一变,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,这个被称为云霞山蔡金简的女子,斩钉截铁道:“可以!”
苻南华眯起眼,脸色晦暗,停下脚步,正视身高不输自己的蔡金简:“丑话说在前头。你我今日能够结盟,互利互惠,可不是你我二人如何一见钟情,意气相投,只是老龙城与云霞山数百年来,历代祖师长辈们辛苦积攒下来的香火情。万一我们搞砸了,惹来那帮老头子们的雷霆震怒,别说我苻南华,或是你蔡金简,就算是我们的父母师父,也一样担待不起!”
蔡金简笑道:“所以在小镇这段时日,我们一定要坦诚相见,精诚合作,对吧?”
苻南华在这条阴暗巷弄,也尽显英俊风流,笑道:“除此之外……”
苻南华转头看了一眼,收回视线后,压低嗓音道:“咱俩还需小心那两人才是,毕竟他们不是正阳山,称不上是有口皆碑的名门正派,而且听说那两个家伙,本来就路子极野,不太讲规矩。”
蔡金简眯起那双会说话的丹凤眸子,像是在娇滴滴说着:所以我蔡金简才会选中你苻大公子嘛。
苻南华轻声道:“走吧,虽说此地有圣贤镇压,平衡各方势力,但是还是小心为妙,阴沟里翻船就不好了。总之,你我能否鲤鱼跳龙门,在此一举。”
这位名动一方的天之骄子,道心愈发坚定,在心中默念道:“大道可期,阻我前路,仙佛可杀!”
他望向小巷深处,看到一个清瘦少年从对面遥遥走来。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了。
两人继续悠悠然前行,如同一对落在凡间的神仙眷侣。
蔡金简也看到了那个少年,打趣道:“门那边,小巷里,两次碰着了,你说这个少年会不会?”
她话只说了一半,苻南华当然知道她的言下之意,哭笑不得道:“我的蔡大仙子,小镇六百户人家,加上十姓大族豢养的奴婢杂役,将近五千人,再是藏龙卧虎,也有个定数。何况这么多年来,那些个有根骨有福运有渊源的好坯子,早就被暗中瓜分殆尽了,我们这次之所以能够‘捡漏’,无非是那些心思难料的大神通人物,在故意卖漏而已。”
蔡金简也是自嘲一笑,为自己的天真想法感到赧颜。
犹豫一下,苻南华仍是说道:“我不知你祖师如何传授天机,我爹倒是跟我说过一番言语:进入此地后,若是有人让你心生寒意,必须主动退避,敬而远之,绝不可轻易忤逆挑衅。毕竟此地藏龙卧虎,深不可测。心生恶感之人,多半就是此次小镇探幽寻宝的对手了。至于让你心生亲近之人,可能是此方地域的福禄厚重之人,并且有望转为自己的机缘,到时候只要别轻易杀人,不要坏了那几条雷打不动的老规矩,除此之外,是买是骗,还是强取豪夺,就看……”
蔡金简嘴角翘起:“就看我们的心情了。”
她突然皱了皱眉头:“苻公子,你为何不让我带上扎根本地的赵氏子孙,虽说我临行前也学了一些此地方言……”
苻南华打断蔡金简的话语,摇头道:“那些大姓门户,跟外边一直有藕断丝连的秘密渠道,能够在圣人眼皮子底下,传递一些不痛不痒的消息,而不被视为越过雷池。一代代积累下来,底蕴深厚。这些姓氏的真正靠山,我们老龙城和云霞山仍是略逊一筹。再者假借外人之力,终究不美,容易横生枝节,贻误大事。等下你要是不愿说话,我来代劳便是。”
蔡金简笑道:“没关系,说些拗口话罢了,我还不至于如此娇气。”
苻南华一笑置之,蔡金简也未多说什么。
归根结底,半路结盟的朋友,比不得一家人。更何况,在某些野心勃勃、志在证道的人眼中,祖孙父子夫妻兄弟,又算什么?
苻南华笑容恬淡,雍容华贵,如人间头等豪阀的世家子。
他之所以泄露天机,将他爹秘传自己的“心法”说给蔡金简听,理由其实很简单。
相较先前同行人中的其余两个——木讷的男子和冷峻的黑衣少女,苻南华在踏入小镇栅栏城门的第一步,就对身边这个盟友女子云霞山的蔡金简,心生杀意!
苻南华下意识伸手握住腰间那枚绿佩。
老龙布雨,巧夺天工。君子无故,玉不去身。
蔡金简想了想,闭上眼睛,片刻后睁眼说道:“宋集薪,顾璨……我选顾璨好了。”
苻南华挑了一下眉头:“好。一言为定!”
两人视野中,那少年一路左拐右跳地走到了小巷一处,就要开锁推门而入。苻南华带着蔡金简快步上前,笑道:“很巧,咱们又见面啦。”
寒酸少年正是从顾璨家出来的陈平安,听到声音后,转过身,点头问道:“有事吗?”
苻南华用娴熟流畅的小镇方言说道:“这里是叫泥瓶巷吧?想问你这边是不是住着一个叫宋集薪的人,还有一个叫顾璨的小孩子。我是京城人氏,我们家与宋集薪父亲是世交,我身边这位姐姐,姓蔡,是顾璨他娘亲的娘家人,所以我们两个结伴而行,刚好都在一条巷子里。你说巧不巧,感觉什么都凑一起了,真是无巧不成书。”
苻南华笑意从容,与市井底层的少年说话,身材修长的他为了照顾对方,微微弯腰,并始终保持这个姿态,既不显得矫揉造作,让人觉得居心不良,又会让旁人觉得温良恭俭让,谦谦君子。
仰着脑袋的陈平安嗯了一声,笑容腼腆,轻声道:“是很巧。”
苻南华笑意更浓,温声道:“那么这两家人是住在?”
不承想陈平安摇头道:“我前不久还是一口龙窑的学徒,在小镇外边住了很多年,刚搬来这儿,还不熟悉街坊邻居,你要不要问问别人?”
苻南华笑了笑,没有急于说话,似乎在酝酿措辞。
蔡金简笑道:“小弟弟,说谎可不好,你觉得我们像是坏人吗?退一万步说,光天化日之下,我们能做什么坏事?”
陈平安眨眨眼:“可是我真的不知道。”
蔡金简恢复了平时的言语,对苻南华问道:“这孩子是不是想要报酬?”
苻南华脸色如常:“不像。”
蔡金简眉眼间露出一抹隐藏得极浅淡的烦躁:“实在不行,我们挨家挨户问过去,一样能找到人。”
苻南华对她摆摆手,耐着性子对陈平安循循善诱:“帮我们一个小忙,我就送你一样东西,如何?”
陈平安挠挠头,身形单薄,眼神清澈。
苻南华猛然站直身体。结果看到一个满身书卷气的少年,蹲在不远处的墙头上,正在打量他们。
衣衫素雅的少年附近,站着一个少女,露出上半张脸庞,清清秀秀,干干净净,眉眼如黛。
那一刻,苻南华心思大定。眼前少年,必然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了。
那少年站起身大声问道:“你们找人?”
苻南华和蔡金简只得仰起头,前者说道:“对,我找你。我身边这位姐姐,要找顾璨,你能帮忙吗?”
少年皱眉道:“你认识我?”
苻南华笑道:“我当然不认识你,但是我认识如今在礼部任职的宋大人。”
宋集薪开门见山问道:“帮你找鼻涕虫顾璨,可以。好处是什么?”
苻南华二话不说,摘下腰间绿佩,高高抛给站在矮墙上的宋集薪:“归你了。”
宋集薪入手后,微微心惊,脸色却并无异样,低头对婢女稚圭说道:“你去吧。”
稚圭点了点头,出了院子,当少女安静站在狭窄巷弄中时,整条泥瓶巷仿佛刹那间鲜亮起来。
苻南华对陈平安笑道:“小家伙,送你一句话,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。”
然后他率先走向稚圭那边。
蔡金简没有挪步,眼神玩味,对陈平安低声问道:“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?”
她眼神熠熠,没来由来了兴致,不等陈平安回答,就开怀笑道:“其实就是告诉你,你错过了一桩大机缘。这位公子,只要从他指甲缝里抠出一点来,也足以让你这辈子里,在‘山下’活得无比滋润。不过运气好的是,你应该这辈子都不晓得今天错过了什么,真是不幸中的万幸,要不然你得悔青肠子。”
苻南华听在耳朵里,觉得她是在对牛弹琴。
小镇之外,人与人之间的差距,尤其是高低之分,比阴阳之隔还要巨大。
蔡金简倒退着走向那名婢女,所以是面朝陈平安:“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,记住哦。”
陈平安一直没有什么神色变化,只是蓦然大声道:“小心身后的……”
蔡金简猛然身体僵硬。
陈平安放低嗓音:“狗屎。”
蔡金简当时后退着行走,其实当那一脚踩下去后,她就已经意识到事情不妙了。
比踩中狗屎更加无法忍受的事情,当然是踩到了,结果还被别人看在眼中,而比这更惨烈的事情,无疑是看到的人,还开口告诉你,你真的踩到狗屎了。
蔡金简不是心性浅薄的女子,更不是吃不得苦的娇柔千金。
她身为云霞山山主的众多子嗣之一,能够脱颖而出,赢得最终名额,就很能说明问题。
云霞山总计大小十八峰,终年烟雾缭绕,盛产的云根石,是道家丹鼎派炼制外丹的一味重要材料,以“无瑕无垢”著称于世,独树一帜。
所以云霞山上的人,必须讲究清洁素雅,故大多有洁癖,蔡金简当然也不例外。
如果不是小镇牵连太大,蔡金简这辈子都不会踏足,更别提让她一脚一脚走在充满鸡粪狗屎的泥瓶巷。
最尴尬的是,来此之后,他们这些原本高高在上的神仙中人,就像一条条被抛上岸的小鱼,突然之间失去了所有倚仗,占据某一处洞天福地的家族,搬山倒海、御风凌空的通玄修为,降妖伏魔、敕神驭鬼的玄妙法宝,全部都没了。
然后,就有了蔡金简踩中狗屎这一幕。
苻南华原本觉得有趣,纤尘不染的云霞山蔡仙子,一靴子黏糊糊的臭狗屎,说出去,谁敢相信?
但是下一刻,苻南华就沉声喝道:“蔡金简,住手!”
站在泥墙上的宋集薪瞳孔微缩,攥紧手心的那枚雕龙绿佩。
只见巷弄之中,蔡金简好像一步就跨到了陈平安身前,她那只晶莹如羊脂美玉的纤手,迅猛拍向陈平安的天灵盖。
在身后苻南华出声阻止的瞬间,她骤然停下手掌,最后轻轻提起,柔柔拍下。
做完这个仿佛长辈宠溺晚辈的亲昵动作后,她弯下腰,凝视着陈平安那双眼眸——像一汪清澈见底的清泉,蔡金简几乎能够从那里瞧见自己的脸庞。
只可惜她当下心情糟糕至极,皮笑肉不笑道:“小家伙,我知道你说话的时候,故意放慢了速度。”
苻南华松了口气,如果蔡金简果真胆敢在此悍然杀人,极有可能被逐出小镇,连累整座云霞山沦为天下的笑柄。
他脸色阴沉,用正统的官话雅言提醒她:“蔡金简,请你三思而后行,如果你接下来还是这么冲动,我觉得有必要放弃盟约,我不想被你害得竹篮打水一场空。”
背对着老龙城少城主的蔡金简,小声快速念道:“上品见佛速,下品见佛迟……实实有净土,实实有莲池……”
她很快转过头,对苻南华歉意一笑:“是我失态了。我保证,之后绝对不会发生类似的事情。”
苻南华冷笑道:“你确定?”
蔡金简一笑置之,没有跟苻南华如何信誓旦旦,重新低头望向陈平安,以盛行一洲的官话雅言自顾自说道:“我云霞山源于佛门五宗之一,最讲求降伏心猿、拴住意马,可是我来此之前,连心猿意马到底为何物,也捉摸不透,家族长辈对此也从不愿拔苗助长,只是让我自行摸索。不承想今日在你们泥瓶巷,踩中了一坨狗屎,反而让我察觉到一丝端倪……”
陈平安提醒道:“这位姐姐,你踩中狗屎,已经大半天了,为啥还不赶紧刮蹭掉?”
蔡金简原本感觉自己已经跻身一种佛家净土心境,闻言之后,顿时破功,堕回俗世,脸色铁青。
只是苻南华的告诫还在耳畔回荡,只得泄愤一般,伸出一根手指在陈平安额头轻轻戳了一下,瞪眼道:“小小年纪,难道没人教过你,气性乖张是早夭之相,尖酸刻薄是削福之人?!”
陈平安皮糙肉厚,没在意,只是看向不远处的宋集薪,也不说话。
后者跳脚大骂道:“陈平安,你看我干什么,真是晦气!”
苻南华惊奇发现,自己竟然还没有跨入宋集薪的院子,便有些脸色不悦了,毫不掩饰自己的讥讽:“蔡金简!真是有意思,世上还有人为了一坨狗屎,耽误了长生大道的脚步。”
蔡金简破天荒没有恼火,深深看了眼貌不惊人的陈平安,转身就走。
突然,身后的陈平安轻声说道:“姐姐,你的睫毛很长。”
粗鄙至极的世俗蝼蚁,也敢调戏仙家神女?蔡金简勃然大怒,猛然转头。
打定主意,哪怕折损一些气数,也要教训这个貌似憨厚实则奸猾的村野贱坯子。
虽说蔡金简他们进入此地,如犯人被拘押入牢笼,束手束脚,四处碰壁,一切术法器物,暂时都已经无法驾驭,可是自幼修行的裨益,犹如登堂入室,得以反哺身躯,好似时时刻刻在淬炼筋骨,虽然效果并不显著,远远比不得专注于此道的武道中人,但是凭此底子,对付一个在市井泥泞里摸爬滚打的少年,信手拈来,随手一掌,在某些重要窍穴上动点手脚,使其种下病根,折其阳寿,还是轻而易举。
但是略显昏暗的巷弄里,她只看到一张黝黑的脸庞,和一双明亮的眼眸。
海上生明月。
蔡金简先是眼前一亮,随即泛起些女子天生的怜悯情绪,最后她那双丹凤眼眸中,一点点褪去那些可惜,她愈发笑容灿烂,恍然大悟。
斩却心魔,正是机缘。
须知近佛远道的云霞山一脉,自开山鼻祖云霞老仙起始,就始终推崇一个观点:每次缘起缘灭,即是一次渡劫。
当然,这渡劫之法,并无定理定数定势,一切需要当局者自行解谜破局。
比如当下的蔡金简。
她觉得找到了需要镇压降伏的心猿意马,正是那个看似无辜、实则障碍的少年。
于是她再次抬起一只手掌,覆盖在陈平安心口上,轻轻一按。
这一切动作,行云流水,快若奔雷。
哪怕陈平安有意识向后退出半步,仍是敌不过她的出手。
苻南华死死盯着那个诱人心魄的婀娜背影,心中非但没有半点旖旎涟漪,反而杀意腾腾,几乎要凝聚成一副铁石心肠。
他刻意掩饰自己的杀机,故意大声怒道:“先前你手指轻戳少年额头,使得他接下去常年疾病缠身,如此惩戒一次,就够了!为何还要……蔡金简,你是不是失心疯了?难道真想为了个贱种,连大道机缘也不管不顾?!”
蔡金简置若罔闻,苻南华放低嗓音,恢复世家子弟雍容气度,啧啧笑道:“堂堂云霞山蔡金简,跟一个市井少年斤斤计较,传出去,不嫌丢人?”
蔡金简转过身,笑道:“这条小巷真是与我有缘,哪里想到这都能让我捞到一份机缘,虽然不大,可蚊子肉也是肉,好兆头啊。我对那个叫顾璨的小孩,更有信心了!”
苻南华愕然。难不成这娘们当真有所顿悟?
蔡金简抬起一只脚,看到那份不堪入目的恶心污秽,笑呵呵道:“真是走狗屎运了。”
宋集薪脸色阴沉不定,看不出心思变化。
无人关注的婢女稚圭,站在原地,寂静无声,某个瞬间,她眼眸当中,浮现出两双淡金色的眼瞳,一眼双瞳。
苻南华隐约间心生模糊感应,猛然间转头,快速张望,没有察觉到丝毫异样,最后上下打量了一番少女丫鬟,并无不妥之处,他只好将这股不适感,当作是蔡金简的所作所为,惹来了小镇上那位天人圣贤的凝视目光。
蔡金简心情舒畅,之前积攒诸多的种种凝滞念头,洪水决堤一般直流而下。
何止是小机缘?
若非内囊中空的云霞山,确实需要一件足够分量的“仙家重器”,用来镇住不断外泄的山门气运,她也需要以此来奠定自己下任山主的地位,否则她蔡金简恨不得立即离开此地,回到云霞山闭关十年二十年。
蔡金简走向苻南华身后的那个陋巷婢女。
身后的陈平安问道:“你是不是对我做了什么?”
蔡金简头也没回:“小家伙,你想多了。”
陈平安沉默下去。
蔡金简回眸一笑:“你最多半年时间就要死了。”
陈平安愣了一下。
蔡金简柔媚笑道:“还真信啊,姐姐骗你的!”
陈平安咧嘴一笑。
蔡金简和苻南华这对仙家男女,几乎同时在心头冒出一个想法。井底之蛙,山下蝼蚁。
蹲在墙头上看戏的宋集薪,双手揉着太阳穴,脸色极其罕见地有些认真。
哪怕稚圭已经带着那个性情古怪的姐姐去找鼻涕虫顾璨了,而那个一言不合就一掷千金当冤大头的年轻家伙,也走进了自家院子,心思玲珑的宋集薪仍是蹲在那里发呆。
天资卓绝的少年视线之中,有个清瘦少年,站在泥瓶巷当中,看了会儿高挑女子的背影,很快就收敛视线,走向自家院门,但是柴门久久不见推开。
宋集薪很讨厌这种感觉,有个家伙平时不显山不露水,可在某些时候,就像是一块茅坑里的石头,不搬,碍眼,搬走,嫌脏。
以至于苻南华在他身后的言语,他也未听清楚。
这位老龙城少城主,只得重复一遍:“宋集薪,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人,与你们大不相同?”
宋集薪终于回过神,转身继续蹲着,俯视着高冠风流、锦衣华服的苻南华,平淡道:“我知道。”
苻南华只得把已经跑到嘴边的一句话,强行咽回肚子,不过仍是有些不甘心,笑问道:“真知道?”
身世神秘的宋集薪,眼神冷漠,冷笑道:“你是不是想说,他们生死人,肉白骨,长生久视,道法无边?!”
苻南华点了点头,欣慰道:“我们能算半个道友。”
宋集薪眼角余光瞥了一下隔壁院门,略显心不在焉,不合时宜。
苻南华开诚布公道:“那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。不管你有什么,只要你肯开价,我砸锅卖铁,也要买下来!”
宋集薪疑惑道:“我看得出来,你和那个女子之间,你的家世地位,要高出一筹,既然她都能够那么对待隔壁那家伙,为何你愿意对我如此……”
苻南华主动接过话:“平起平坐?”
宋集薪点了点头,夸奖道:“你这人挺上道,和你说话不吃力。”
苻南华没有在乎宋集薪的居高临下,无论是位置,还是说话的倨傲口气。
与蔡金简视陈平安为卑微蝼蚁截然不同,苻南华对宋集薪不但心生亲近,对泥瓶巷这一片地带,始终心怀敬畏,说不清道不明。
所以苻南华的的确确,将眼前少年当作了同道中人。
这条大道之上,越是前行,身份贵贱,男女之别,年龄大小,皆是虚妄,毫无意义。
宋集薪跳下院墙,低声道:“去屋里说。”
苻南华点头道:“好。”
宋集薪在跨入门槛的时候,漫不经心问道:“随便问问,你跟那个一看就是好生养的姐姐,是什么关系?”
苻南华毫不犹豫道:“暂时是一伙的,但不是一路人。”
宋集薪哦了一声,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:“那你们做事情也太拖泥带水了,一点都不爽利。我以前听说外头的那个世界,神仙妖魔,光怪陆离,但只要是修行中人,有了恩怨,不该是斩草除根永绝后患吗?”
苻家大公子,终究是老龙城长大的仙家后裔,见惯了大风大浪,听到这番话后,脸上并未流露出什么情绪。
他笑问道:“你们之间有仇?”
宋集薪睁大眼睛,故作惊讶道:“你在说什么?”
似乎是发现眼前男人根本不信,于是宋集薪收敛了脸上浮夸做作的神色,率先在大堂椅子上落座,伸手示意苻南华也坐下,然后认真说道:“我跟隔壁很小就没了父母的陈平安,当了这么多年邻居,从来没吵过架,信不信由你。”
苻南华瞬间就听明白了宋集薪的隐晦意思。
隔壁少年,无依无靠,无根浮萍罢了。
如果死了也就死了,不会有谁追究此事。
老龙城少城主哭笑不得,突然意识到这条小巷的风波,发生得有些荒诞滑稽。
隔壁那个贫寒少年,可以说,正是为了刻意隐瞒宋集薪主仆二人的地址,而惹来一场飞来横祸,甚至会为此遭殃丧命。
恰恰是方才,这个仿佛出身钟鸣鼎食之家的宋家少年,却要借刀杀人,置人于死地。一刀不够,再来一刀。
苻南华不禁满心感慨,难怪《尸子》有云:虎豹之子,虽未成文,已有食牛之气。
顾璨家的院子里,顾璨已经被他娘锁在内屋房间,妇人和自称“真君”的老人相对而坐。
老人收起掌心纹路纵横交错的手掌,微笑道:“大局已定。”
妇人疑惑道:“敢问仙师刚才做了什么,才能让那陈平安……”
说到这里,她发现老人眼神骤然绽放锋芒,吓得她赶紧闭嘴不言。
老人望向院门那边,轻轻拂袖,带起一股清风。
那股清风在小院旋转不定,徘徊不去,老人这才道:“如我这般身份的人物,越是涉足此地,越是深陷于泥菩萨过河的无奈境地,虽然目前还谈不上自身难保,但是时间越久,就越……嗯,如宋集薪那少年所说,叫作拖泥带水,只能混一个沾惹满身因果的下场。好就好在那人,天怨人怒,哪怕已经作退一步想,仍是晚节不保,难逃灭顶之灾。可惜啊,原本有望享受千秋香火的局势,急转直下,惨不忍睹……趁此机会,我才能够为你儿子做些谋划,看看能否既了结那少年的性命,又掐断以后某些圣人仙师的顺藤摸瓜,免了秋后算账的后顾之忧,好让我这个新收弟子在未来登仙路上,挟风雷之势,最终化龙……”
妇人坐在一旁,断断续续,听得大汗淋漓。
老人笑问道:“是不是很奇怪,分明是餐霞饮露、不理俗事的世外之人,为何潜心修道,修来修去,好像只修出了这般城府戾气?比你这眼窝子浅的无知村妇,也好不到哪里去?”
妇人连忙低头颤声道:“万万不敢作此想!”
老人一笑置之,安静等待云霞山蔡金简敲门。
修行路上,术法无边,神通无穷。理有大小,道有高低。
蔡金简视你们如蝼蚁,本真君何尝不是视她与苻南华为蝼蚁?
与脚下蝼蚁,讲甚道理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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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章 稗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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