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楼邻水,高而紧密。
夜深了,街道上空无一人。红灯笼随风摇曳,木门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。
整个街道仿佛多了一层暗蓝色的滤镜,寒风刺骨,巷道深处,传来孩子幽幽的歌声:
“未知未知,恐惧恐惧;来者未知,惊惧惊惧;来着不知,畏惧畏惧;来者已知,死者不惧。”
孩子天真烂漫的笑声在街道响起:“诗境,我来找你啦!”
那是个看起来五六岁,头上顶着一个虎头帽的小男孩。他笑嘻嘻地跑,身后诸多眼球、 断肢,碎骨,踩着他的足迹。
宛若百鬼夜行。
就在最阴暗的角落,连老鼠都不会光顾的地方,一个身形单薄的大男孩蹲靠着墙壁,抱着自己。
他的相貌与男孩有几分相似,戴了一副又宽又厚的黑框眼镜,刘海长长的,几乎要遮住眼睛。
他蹲在角落,轻微的呼吸,心脏如同戏台上的锣鼓,狂动不停。
“诗境诗境,你在哪里?快出来呀,我们不是同一个人么?”小男孩大大咧咧地声音,像是经过了无数扩音器一样播向四面八方,听不出原本的方向。
角落里,牢诗境警惕地靠在墙壁,屏住了呼吸。等到男孩的声音彻底消失,他才小口、 小口地喘着气。喃喃低语道:“怪物……”
“如果这是噩梦得话,我要怎么才能醒来啊。”牢诗境苦着脸,看了自己被拧红的左手,皮下深紫色的瘀血依然疼痛,触目惊心。
“诗境——你在哪里啊——”
这声音是从天上!
牢诗境看向天空,无数眼球、 肉块和尸手被拼凑成一个血肉之柱,带着虎头帽的男孩坐在最顶端的尸手上,荡动着鲜红的小脚,两手作箍状,摆在眼前,望远镜般望着四周。
突然,男孩朝着一个方向,咧嘴笑道:“看到你了……诗境!”
男孩大笑着,他踩在尸手上,像是庆祝般跳起了古怪的舞,下一秒却踩空,尖叫着坠落地上。
牢诗境蹲在原地,听着撕心裂肺地惨叫和特别巨大的坠地声,缓缓地喘气,捂着想要跳出胸口的心脏,低语着。
“那个怪物,终于死了吗……”
一缕头发从头顶坠下,牢诗境抬起头,男孩一脸鲜血,却带着幸福的笑容,列着满嘴碎牙,大声喊道:“没呢!”
虎头帽男孩两手抓住牢诗境的嘴,把它撑开,自己像是蛇一样,缓慢地、 稳定地钻入了牢诗境的嘴里。
等他消失,牢诗境倒在地上,捂着脖子咳嗽,只咳出一双染血的虎头鞋而已。
“诗境,你要想起来啊,那些共同经历的记忆,你都忘记了吗?”
男孩的声音在胃里响起,随着他的话语,牢诗境跪在地上,呕吐着。吐出或白或黑的肉块。牢诗境知道,这些都是他自己。
在一些已经发生的事件里,牢诗境被咬碎,被压烂,被蒸死,被烤干……那些记忆一遍遍折磨着他,在这样的残酷下,“男孩”诞生了。
相比原本的牢诗境,他更冷酷无情,更积极进取。
哪怕被咬碎了大腿,也能把手里的尖刀不差分毫地插进怪物的眼球里。
就像大火烧过的焦木里诞生的一道荆棘。
他不再尖叫,因为叫累了,他没有感情,因为那只是负累。
他不再痛哭流涕地承受,而是用最恶毒的诅咒和攻击来毁灭想要消灭他的敌人……是的,他们是完全相反的个体。
现在,在此刻,他们醒了。
牢诗境睁开了眼,并且再一次睁开了眼。
明明身体只做了一次行动,在脑海里却仿佛经历了两次。
他想起方才的怪梦,梦中他化作一个孩子,去追逐曾经的自己。
最后怎样了,好像和他合而为一?
牢诗境伸出手,梦总是残缺的,他记不清了,就想要揉揉自己的额角,给大脑进行放松。
可手却没有伸出来,牢诗境低下头,自己正坐在一个靠背椅上,腿部被绳子紧紧缠住,他扭了扭手腕,确信手也是一致的情况。
多么可笑,人自诩为智慧生物,地球的统治者。可在灾难前,却只能等死。而现在,仅仅是一把椅子、 两节绳子,就能让一个人束手无策。
说实话,人只不过是一种傲慢的,愚蠢的,自以为是的生物罢了。
在这个女人身上,牢诗境能体会到关于人类的所有罪恶。
“离我远点,雷画计。我要见的人,常米罝也好,叶筱婉也好,都不是你。”
牢诗境用瘆人的目光,看着那个成熟的女人。
波浪长发,染成紫色。
粉色包臀裙,黑丝袜,还有一双高跟鞋。
这就是雷画计的打扮。
看起来是一具对舔狗相当有吸引力的骨头精,可牢诗境知道,她内心是多么的腐朽肮脏。
这个女人,性欲极强,喜欢尸体。
在很久之前,常米罝不告而别,牢诗境为了守护她留下的伙伴浴血奋战,有一次伤的快要死了,倒在病床上,依靠着仅有的几套吊针续命。
而这个女人,却拔下了针头,眼睁睁看着牢诗境死去。
人都有回光返照的时候,濒死之际的牢诗境睁开眼,看见这个女人咬着针管,赤身裸体地压在自己身上,脸色通红的承欢。
看到醒来的牢诗境,她惊讶之中,并没有羞愧或忏悔,而是将削得如尖刀一样的指甲刺进牢诗境的咽喉,在他喉咙冒血的气喘声里兴奋呻吟。
此刻,她依靠在门口,双手抱胸,两腿叠出一个诱人的弧度,用玩味的眼神看向牢诗境,手抵着唇,轻佻说道:“小帅哥,你认得我?”
“如果有个东西怎么赶也赶不走,那么它一定是只蚊子。”牢诗境闭上眼睛,他知道,她们肯定会有人过来的……
“雷老师,能让我和他聊聊么?”
雷画计看过去,常米罝亮着标志一样的大眼睛,梳了长马尾,穿着黑色的印花短袖和宽大得褐色长裤,裤子膝盖处的两个口袋塞得鼓鼓胀胀,鞋子是擦的发亮的黑色方口皮鞋。
“好啊,当然可以,亲爱的常同学。你来得不凑巧,在早些,就能听到这位小哥跟我聊床上的话题了呢。”
“呵呵。”牢诗境冷笑。
常米罝微笑点头,从雷画计的身旁掠过,顺手带上了门。
门外的雷画计一改常态,阴沉着脸:“土丫头!给你点颜色,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!”
且不去说她,密室内,常米罝和牢诗境共处一室。一个站着,一个坐着。
牢诗境本想细细看看她,可常米罝不给机会,走到椅子后面,检查手腕的绳子是否牢固。
检查完之后,常米罝也不转回来,在背后窸窸窣窣,不知道在做些什么,牢诗境心想这可不行,正要开口的时候,常米罝说。
“我刚才听到你说了我的名字,可我并不认识你,你是谁?”
“我名为牢诗境,是你的一个……朋友。”
“我没有长的像你的朋友,也是第一次听到‘牢诗境’这个名字。”
“其实早在幼儿园的时候……”
“不可能,从小到大,不仅是全班,全校同学的名字我都倒背如流。”
“我们的长辈向我介绍了……”
“所有长辈的子嗣我都认识,我也记得他们的名字。”
“刚才开玩笑的,认识你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……”
“我出门带墨镜口罩,从来不摘。而且这是一句歌词,下一句是‘再也没能忘掉你容颜。’”
常米罝的语气非常平静,像是成竹在胸的侦探,洞穿犯人的一切狡辩。
牢诗境脑袋构思了许多谎言,有些远得他自己都不信。可真相也许更荒谬,如果连真相都被认定是谎言,他真就毫无对策了。
“未来。”
常米罝的呼吸停顿了,她深吸几口气,才确认性地说道:“未来?”
牢诗境叹了口气,“我来自未来,在未来,我们是朋友。”
“朋友……吗?”
马尾辫女孩用一种奇怪的语气自言自语。
接着,她手搁在牢诗境脖子上问:“你是不是给我打过电话?劝我和妈妈和好?”
“对,那通电话是我打得。”
“你知道我的电话号码。”
“都说了,我们是朋友,号码是你亲自告诉我的。”
“不,肯定是你求来得,我不会主动告诉别人电话号码。”身后传来常米罝的笑声,牢诗境有些无言,因为她说对了。
“你说我们是朋友,可我们究竟是怎样的朋友呢?”
“点头之交,互相结识,情同手足,亦或者……相濡以沫?”
她整个人都趴在了椅子靠背的骨架上,说话轻轻的,语气柔和的连蒲公英的种子也难以吹动。
牢诗境一咬牙:“我承认了,其实我们在未来是男女朋友!”
常米罝迅速地跳了起来,语气慌乱地说:“那,你抱来的那个孩子是……”
“孩子是捡来的,不是我们生的!”牢诗境大喊着,“你要相信我!”
“嗯……我要冷静一下,待会儿再回答你。”常米罝推开了门,马尾辫在身后一跳一跳,最后消失。
牢诗境觉得有点累。
他打了个哈欠,又睡了下去。
门外,常米罝捂着胸口,满脸通红,她的思想挂起一阵风暴,思绪乱如一团浆糊。
“他知道我的手机号码……”
“他笃定末日一定会发生……”
“他还知道我和妈妈的事,我绝对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别人,除非他在我心里的地位,不亚于妈妈……”
牢诗境……你真的,是与我相濡以沫的那个人么?虽然谎话有点多,这点很不好,但我对他并没有很讨厌。
“也许,我可能要再问他一下。”
她把马尾上的发圈摘下,重新绑了一遍,慢慢吸气,缓缓吐气,来回数次后,她伸出手,再三收回,抿着唇,一鼓作气推开了门。
“牢诗境,你……”
常米罝呆滞了,想象中的对白并没有出现,坐在椅子上的人,那张脸也超出了她的反应。
那是一张极度惊恐,眼睛似乎要突出来,脸颊被下巴拉得极长,嘴巴张到最大。他看见常米罝,立刻如被猎枪打中的乌鸦般惨叫:
“救救我!我的身体有一个怪物,一个魔鬼!他藏在我的身体深处,以眼球和血肉为食,救救我,不然我会被他杀死的!”
正当常米罝要安慰他的时候,牢诗境的脸突然变了,他的眼睛闭上,嘴巴合好,脸部线条柔和,他睁开眼,就像刚刚睡醒一样,看向常米罝,微微一笑。
“你来啦,米罝。还有什么想问的么?”
他的转变是如此迅速,天衣无缝,就像天然的两个人。即使是最优秀的演员,也无法分清那个是真,哪个是假,更或者,他们都是真的……
常米罝咳嗽两声,让自己情绪平稳地道:“你对眼科疾病怎么看?”
“眼科?如果是末日之前治疗,我建议去大医院,小医院的医生没有德行,会给你开各种没必要的项目浪费钱。你问这个干嘛,眼睛不舒服吗?”
常米罝揉了揉眼眶,浅浅叹了口气:“我有点不舒服,我有点脑壳疼。”
完美的回答,无懈可击的反应,就像刚才说话的不是他一样。
这一刻,她才知道,自己这位来自未来的“朋友”,有多么难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