子辟重伤,才告知香兰褚贲为其准备的落脚处,便昏死过去。香兰凭瘦弱之躯,硬背负起子辟,从城西到城北破庙,在雨中行了几里路。
城北破庙临河而立,与市集相隔大片密林,素无人往来。
原先有三四乞丐居住此处,他们死了之后,庙中再无人落脚。
庙的牌匾不可寻,可能被乞丐当做柴火用了。
但庙里有乞丐留下的锅碗瓢盆,虽然都结了蛛网,但清洗一番亦可再用。
子辟从昏迷中醒来,已然过去了几天。多亏香兰悉心照顾,外加孙辅仁请了大夫相助,又以药石佐之,子辟才恢复的如此之快。
香兰问起回府的事,子辟无言以对。
子辟自知他与香兰已被朝廷通缉,若贸然回褚府,只会为褚府平添麻烦,况且褚贲一定不会再接纳自己。
香兰心里也清楚这些,所以只问了一次,便不再提。
子辟将自己的身世全盘拖出,香兰却不怎么惊讶,其实她早已猜中七八。
婉晴是子辟与香兰最记挂的人,可他们也许今生都无法再见。
子辟与香兰隐居破庙,转眼便是数月。
刚开始,孙辅仁会亲自送些吃食。
后来他们将庙后荒地翻新,种了些瓜果粮食,加上湖里鲜鱼,食物便有了保障。
香兰想给破庙起个名字,子辟默默道出了“涕零寺”三字。
涕零寺的断墙残垣,比子辟的心更零碎。
子辟自嘲懦夫,背弃了肩负的大业,陷于儿女情长的温柔乡中。
可他也愈发迷惘,分不清所谓的大业与黑林卫的所作所为是对是错。
不知不觉,江南跨入冬界,漫天飘雪。
寒风穿过涕零寺的残砖断瓦,徒增几分凄冷。
孙辅仁送来几件棉衣,子辟与香兰才勉强扛下凛冽寒风。
香兰记忆犹新,去年冬日飘雪,几人在后院打雪仗,婉晴最爱与子辟嬉闹,欢声笑语不绝于耳。
而如今,婉晴只会在梦中出现。
冬日越发寒冷,涕零寺中年关难过。
香兰心底压着一个秘密,可她心知子辟与婉晴相互爱慕,所以并未告诉子辟。
这秘密逐渐成为一种负担,香兰与子辟独处的每一日,这副担子便沉重一分。
香兰知道自己即将被压垮。
每一夜,当子辟抱紧她,相互取暖着入睡时,她都不想再隐瞒了。她偷偷亲吻熟睡的子辟,想将自己的一切都给他。
子辟惊醒,见香兰面露哀容与自己相吻,赶忙推开了香兰,问:“小妹,你为何如此?”
香兰不语,心潮却忽然涌了上来,一时间,如海啸般无法阻挡。
她伏在子辟身上,解开衣襟。
可她宽衣到半,却遭子辟制止。
借着忽明忽暗的篝火,子辟第一次看见少女通透的身躯。
香兰身前衣物所剩无几,只留下一件薄薄的肚兜。
子辟只需轻轻一撩,便能将香兰一览无余。
香兰的肌肤如雪般白净,散发出幽幽的香气,任谁都无法抗拒。
子辟对自己产生的欲望感到恶心,他将香兰推开,为她盖上棉衣,云:“我们是兄妹……”
“我不是!我怎么会是你妹妹?”香兰愈发激动,抹着眼眶里的泪水,打断子辟的话,又丢掉身上披着的棉衣,将自己的肩膀袒露出来,大喊,“你看不出来吗?这朵兰花是假的!假的啊!”
子辟错愕不已,不知所措。
“小姐的出生被传的街知巷闻了。我为了替小姐脱罪,才纹的这朵兰花。你的亲妹妹是小姐!不是我,是小姐!我只是那夜与小姐一同被捡来的弃婴而已!你把我当亲妹妹,可我心里有你,你要我怎么做?怎么做!”
子辟目视香兰,心中千丝万缕乱成一团。
几里之外,鹅毛大雪送走了褚贲。
翌日,香兰冷静下来,后悔向子辟坦白了多余之事。
子辟一日无语。
香兰怕子辟崩溃,陪子辟诉心事,可子辟却呆呆的望着香兰,眼神麻木空洞若无尽黑夜。
过往种种在子辟脑海盘旋,子辟想把昨夜香兰的话当做一个梦,可香兰的态度却是在告诉自己,一切都是真的。
子辟面对现实无能为力。
望风雪凌乱夜色,席卷远方古城楼,他徒有哀歌一曲,以寄愁思。
“城上草,植根非不高,所恨风霜早。”
日复一日,不经意间又度过一月。
子辟的伤怀缓和许多,可始终过不去心里的坎。
他并非不喜欢香兰,香兰每日每夜的悉心照料,他都铭记在心。
可每当自己心起邪念,他便感到龌龊。
子辟扪心自问,明明香兰都要给自己了,还有何龌龊的?
无解。
都说大丈夫敢爱敢恨,可子辟却敢不得。子辟只得以白雪相伴,为香兰舞剑,愿博她一笑。
整整三年里,子辟无时不刻将香兰当做自己的妹妹,从未有非分之想。
然而,香兰虽说不上沉鱼落雁,却也是个美人胚子,况且品性温柔贤淑,子辟何以嫌隙?
子辟想,总有一天,自己能放下对香兰的顾虑。
某夜,风雪大作,篝火难以自持。火光忽明忽灭间,不速之客造访涕零寺。
子辟察觉风中让人不寒而栗的气息,未行十步便得见黑林卫三大长老。月色映照下,三大长老徒留一副轮廓。
子辟问:“樵叟呢?他为什么不来?”
传武长老答:“樵叟染病已久。半年前,病逝了。”
子辟心里一震,不流于表面。
执法长老忽然问:“子辟,褚贲已死,你为何还在此地虚度时日?”
传功长老紧接道:“子辟,只需杀了褚贲之女,你便能回黑林卫。”
面对咄咄逼人的长老,子辟躬身不起,只字不言。
传武长老命令道:“子辟,褚府大势已去。如今护院寥寥无几,你寻回宝剑,诛杀褚贲之女,便速回黑林卫!”
“不可!”子辟忽而大喊,“婉晴是我失落已久的亲妹妹,不可杀!”
传武长老喝道:“认贼作父,更罪该万死!子辟,你身负大任,当明辨是非,切勿被私情左右!”
不等子辟多言,突然长风西来,子辟眼前白雪一片,长老们倏忽间消失在了风雪中。
子辟心中忽起无名怒火,一脚踢断身旁大树。
他心想,褚贲已死,褚府必遭大变,不知仕泽是否能照看好婉晴。
他十分担心婉晴,如今要他杀婉晴,简直不可理喻!
香兰在子辟身后立了许久,也许因为她手无缚鸡之力,长老都忽视了她的存在。
穿过风雪,香兰揪着子辟的衣角,言语颤抖:“不要杀小姐……”
子辟云:“我怎忍心?”
“可你若不杀小姐,那黑林卫也会派人杀。”
“没人能杀婉晴。”子辟凝视香兰双眸,“我去保护婉晴,无人能伤她一根汗毛。”
“不,太危险了。”香兰紧握子辟的手不放,“此去九死一生,我不舍得你走。我们告诉小姐危险,将她也带来,好不好?”
“没用的,黑林卫眼线众多,只要被黑林卫盯上,逃到天涯海角都没用。”
香兰闭上眼睛,留下两行泪,道:“为何如此?……为何要杀小姐?为何天下有那么多人要杀?杀了又怎样?杀了百姓就能安居乐业了?杀了天下就成了他们的天下了?可天下从不是谁的天下……何时,这些无意义的纷争、恩怨能变成宽容,变成海阔天空?我只想大家都能好好活着,难道这不对吗?”
面对香兰的质问,子辟无言以对。
雪絮飞舞,涕零寺被染上一层白漆。篝火恍惚,欲灭犹燃。香兰靠在子辟怀中,泪湿了子辟的衣襟。子辟怀抱香兰,又心疼,又愧疚。
香兰凝视子辟,道:“罢了。既然你去意已决,今夜便是我们最后一夜。”
话音刚落,香兰泪流满面,子辟便以袖拭之。
忽而,香兰倚进子辟的胸怀。
子辟知意,并未立刻阻止,却在心中反复思量。
他只需再跨出一步,可这一步于他而言不亚于登天。
子辟蓦然想起与香兰的第一次相遇。
“这片草地如果能种上一大片花,一定很漂亮……”
子辟凝视着香兰,初次相识却一见如故之感忽然涌上子辟心头。
子辟终于清楚了,香兰一直没有变,她不是自己的妹妹,她就是香兰。
最后一道心锁被解下,子辟如释重负。
可当他意识到自己浪费了许多与香兰相处的时间时,不禁追悔莫及。
只是……
“你是清白的女儿身,我是一去不回的死士。我不能这么做。”
香兰淡然道:“雷鸣刹那,惊天动地。磐石长存,无人问津。相爱纵使一夜,也够我一生回忆。”
子辟心念一动,无法再拒绝,他想追回失去的时间,便吻上了香兰颤抖的朱唇。
风雪缠绵,篝火曼舞,长夜难明。涕零寺的秃墙上,演绎着一出相爱的影戏。
清晨,天公作美,风雪骤停。
子辟凝视怀中的香兰,心中畅然。
婉晴也好,香兰也好,爱人也好,阿妹也好,皆是心头之人。
子辟不再胡思乱想,他只需付诸行动。
香兰为子辟收拾行装,与之吻别。
涕零寺被子辟留在了身后。
与当年离开黑林一般,子辟不回头,因为他只需勇往直前。
而此去不同的是,他去意坚决,因为他梦中再无冰冷的雨和腥臭的血,他心中有爱。
望着子辟远去的背影,香兰伫立良久。她不唤子辟,因为她知道子辟不会回头。